接到哥哥林晨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爸擦身。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蝉。
护工阿姨在旁边搭了把手,我们合力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爸爸翻了个身。
消毒酒精棉球划过他蜡黄的脊背,带起一阵细小的、冰凉的战栗。
“小晚,你哥电话。”阿姨努努嘴。
我“嗯”了一声,手上没停。
直到把爸爸身上每一处褥疮风险点都擦拭按摩到位,又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才洗了手,拿起那个还在不屈不挠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哥”这个字。
我划开接听,声音有点哑。
“喂。”
电话那头是机场的广播声,混杂着嘈杂的人声,像另一个世界。
“林晚?你怎么才接电话?我到了,A航站楼,国际到达。”
林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不耐烦的优越感,好像他的每一秒钟都比我的金贵。
我靠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知道了,我打车过来,堵车,你等会儿。”
“堵车?你怎么不早点出门?算了算了,赶紧的,我行李多。”
他挂了电话。
我没动,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早点出门?
我昨晚在医院守了一夜,凌晨四点才眯了两个小时,早上六点医生查房,谈病情,签了一堆字。
七点,我去楼下给他买他唯一还能咽下去的米汤。
八点,护工阿姨来了,我们一起给他做晨间护理。
现在,九点十五分。
我连口水都还没喝。
我爸,肝癌晚期,被医生下了最后通牒。
而我哥,他远在澳洲的“好儿子”,终于舍得飞回来了。
打车去机场的路上,雨开始下了起来。
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网,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一种湿漉漉的愁绪里。
司机开着广播,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掉牙的情歌。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脑子里空空的。
接到林晨,比我想象的要快。
他站在出口,鹤立鸡鸡群。
一身潮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个墨镜,好像不是来奔丧,是来走秀的。
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立在他脚边,上面贴满了各种航空公司的标签,彰显着他“空中飞人”的身份。
看见我,他摘下墨镜,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怎么搞的?一脸憔悴,不知道的还以为爸怎么你了。”
我拎着他其中一个箱子的拉杆,差点没拽动。
真沉。
“爸在医院。”我言简意赅。
“我知道他在医院,”他跟上来,语气里是压不住的火气,“我问的是,你怎么照顾的?我走的时候爸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肝癌晚-期了?你平时都干嘛吃的?”
来了。
这就是我等了一路的“问候”。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雨丝飘到我脸上,冰凉。
“哥,你走的时候是三年前。”
“三年前爸的体检报告,脂肪肝,我就发给你了,让你劝他戒酒。”
“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提醒他。
“你说,‘男人嘛,喝点酒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管太宽’。”
林晨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我……我那是……”
“你那是觉得我小题大做,对吧?”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笑意都没有,“现在,大事来了。”
我拖着那个死沉的箱子,转身就走,把他一个人尴尬地晾在原地。
去医院的出租车里,气氛凝固得像块冰。
林晨坐在副驾,我坐在后面,中间隔着一个宇宙的距离。
他从上车开始,就一直透过后视镜打量我。
那种眼神,像在审查一件有瑕疵的商品。
“你这几年,就穿这个?”他忽然开口,指了指我身上的羽绒服。
是前年打折买的,袖口有点磨毛了。
“不然呢?”
“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和爸打钱了吗?怎么还过得这么……节俭?”
“节俭”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带着一种施舍过后的不解和鄙夷。
我心里那股压抑了一早上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你的钱,我都给爸存着了。”
“给他买营养品,请护工,付医药费,一笔一笔,都有账。”
“你要看吗?我手机里有电子账本。”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车厢的寂静里。
林晨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刚,愣住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关心一下家里,你还带刺了?”
我笑了。
是那种被气到极致的冷笑。
“哥,你关心的不是家里,你关心的是你的钱有没有花出‘效果’。”
“你希望看到一个穿着得体、面色红润的妹妹,一个精神矍铄、仿佛还能再活五十年的爸爸,好证明你的跨国汇款物超所值,对不对?”
车厢里,连司机都透过后视镜,偷偷看了我们一眼。
林晨的脸,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雨更大了,敲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像在为我鼓掌。
不可理喻吗?
或许吧。
在忍受了三年“丧偶式育儿”……哦不,“丧偶式养老”之后,我所有的耐心和温情,都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耗尽了。
抵达医院,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来苏水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林晨显然很不适应。
他一进病房,看到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爸爸,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点穴的雕像。
他大概是在脑海里预演过重逢的场面,但现实的冲击力,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爸爸还在睡着。
因为癌痛,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用镇静药物,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
“爸……怎么会瘦成这样?”林晨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护工阿姨正在给爸爸的输液管换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把包放下,走过去,轻声说:“晚期病人,吃不进东西,全靠营养液吊着,能不瘦吗?”
林晨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吃不进东西?为什么吃不进东西?你们就没想办法吗?找最好的医生啊!去北京,去上海!钱不够我给!”
他的声音很大,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隔壁床的家属投来了不满的目光。
我做了个“嘘”的手势,把他拉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
“你小声点,这是医院。”
“我小声不了!”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林晚,我问你,爸生病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送他去最好的医院?”
我看着他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疲惫。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力感。
“我告诉你了。”
“去年五月,爸第一次住院,诊断是肝硬化,有癌变风险。我把诊断书拍给你,你说你忙,项目关键期,走不开。”
“我问你怎么办,你说,‘听医生的,你看着办就行’。”
“今年三月,爸确诊肝癌。我给你打电话,你正在跟朋友在海边开派对,音乐声吵得我耳朵疼。”
“我说爸情况不好,你问,‘有多不好?还能撑多久?’,然后说你下个月有个重要的合同要签,签完就回来。”
“再后来……再后来你就没接过我电话了。”
我平静地叙述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每说一句,林晨的脸色就白一分。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我头发乱飞。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他语无伦次。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癌症是感冒,吃两片药就能好?你以为医院是我家开的,所有专家都等着我随叫随到?”
我的声音也提了起来。
“你知道为了挂上省肿瘤医院的专家号,我凌晨三点去排队吗?”
“你知道为了借到靶向药的钱,我把妈留给我的首饰都当掉了吗?”
“你知道爸化疗吐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叫的是谁的名字吗?”
“他叫的是‘晨晨’!他叫的是你!”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心酸,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林晨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和无措。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我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把情绪硬生生压下去。
“你现在知道了。”
我说完,转身回了病房。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天下午,爸爸短暂地醒了一会儿。
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晨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林晨扑过去,握住他的手,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爸,我回来了,我是林晨啊!”
爸爸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摸摸儿子的脸,但那只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林晨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我承认,我心里那块坚冰,有了一丝裂缝。
或许,他不是不爱爸爸,他只是……太不成熟,也太自私了。
他习惯了逃避,习惯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
爸爸很快又睡着了。
林晨坐在床边,拉着爸爸的手,一动不动,像一尊忏悔的雕塑。
我没去打扰他。
我走到护士站,去缴清今天新产生的费用。
看着缴费单上一长串的数字,我又想起了林晨刚刚在车里说的话。
“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和爸打钱了吗?”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我专门为他建的文件夹。
里面,是我和他所有的聊天记录,以及每一笔转账的截图。
我需要给自己找回一点“理直气壮”。
林晨的“每个月”,其实很不规律。
有时候是月初,有时候是月底,有时候隔了两个月才想起来。
金额也飘忽不定。
他朋友圈里晒着澳洲大龙虾、游艇派对的时候,转过来的可能是两千人民币。
他发一张在哪个峡湾滑雪的照片,配文“累并快乐着”,那次转了五千。
最多的一次,是一万。
那是去年过年,他没回来,发了个大红包,配文是:“遥祝老爸身体健康,辛苦妹妹了。”
我当时看着那句“辛苦妹妹了”,差点没把手机给摔了。
所有的转账记录加起来,三年,一共是八万六千块人民币。
而爸爸从去年住院到现在的花费,已经超过了四十万。
这中间的巨大窟窿,是我用我每个月五千块的社区网格员的工资,我妈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以及……我跟所有能开口的亲戚朋友借来的钱,填上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眼睛发酸。
我不是要跟他算账。
我只是觉得,那句轻飘飘的“我不是给你打钱了吗”,是对我这几年所有付出的,最大的一种侮辱。
晚上,护工阿姨回家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林晨说他来守夜。
我没跟他争。
我累了,需要一张床,好好睡一觉。
临走前,我把一个保温桶递给他。
“里面是粥,十一点左右,如果爸醒了,你喂他喝几口。别多,他胃受不了。”
我又指了指床头的呼叫铃。
“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按铃叫护士,然后给我打电话。”
林晨接过保温桶,点了点头,全程没看我。
他还在为下午的争吵而耿耿于怀。
我也不在乎。
我只想回家,躺平,什么都不想。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我才想起来,我一整天,只在早上喝了一碗米汤。
胃里空得发慌。
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个鸡蛋,和一包快要过期的速冻水饺。
我连开火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我烧了壶开水,泡了碗方便面。
热气腾着,熏得我眼睛有点模糊。
我吸溜着面条,一边吃,一边刷手机。
林晨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更新在两天前。
碧海蓝天,他穿着沙滩裤,露着一身漂亮的肌肉,手里端着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笑得像朵花。
配文是:“阳光、沙滩,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假期吗?”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默默地把那碗只吃了一半的泡面,倒进了垃圾桶。
我吃不下了。
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又堵,又恶心。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全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梦见我爸,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站在我面前,笑着说:“小晚,爸没事,爸就是有点累,想歇歇。”
我伸手想去拉他,却抓了个空。
凌晨三点,我被电话铃声惊醒。
是林晨打来的。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林晚,你快来!爸……爸他不行了!”
他的声音里,是全然的惊惶和崩溃。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飞驰。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可我还是晚了。
我冲到病房门口时,医生刚刚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节哀。”
我腿一软,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
病房里,林晨跪在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走过去。
爸爸安详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消失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已经没有温度了。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爸,对不起。
我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你。
接下来的几天,是办后事。
林晨好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不再指责我,也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选墓地,订灵堂,联系殡仪馆。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
我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不能。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姑姑,小姨,还有一些远房的表叔。
他们围着林晨,说着各种安慰的话。
“晨晨啊,别太难过了,你爸这是解脱了。”
“是啊,你这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没倒过来,要注意身体。”
“你爸最疼你了,看到你这样,他在天上也不安心。”
没有人来安慰我。
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一直守在身边的女儿,仿佛是钢筋铁骨,不知疲惫,也不知伤悲。
也对。
我已经习惯了。
出殡那天,天又下起了雨。
林晨作为长子,捧着爸爸的骨灰盒。
他的背挺得很直,但我觉得,那只是硬撑着。
我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像一道永远也哭不完的泪帘。
下葬后,我们办了一场简单的答谢宴。
宴席上,亲戚们又开始活跃起来。
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未来”上。
“小晚啊,以后有什么打算?”姑姑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貌.似关心地问。
我还没开口,林晨就替我答了。
“她能有什么打算,继续上班呗。”
他喝了点酒,脸上泛着红,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快的调调又回来了。
“爸这后事,总算是办完了。”他环视一圈,像个领导在做总结陈词,“这次多亏了各位亲戚朋友帮忙。我呢,澳洲那边还有事,过两天就得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我。
“不过走之前,有件事得说清楚。”
“爸住院的这些花费,还有这后事的钱,不能全让我一个人出。”
“林晚,你作为女儿,也尽了力,但该你承担的那份,你也得承担。”
我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抬起头,看着他。
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俩身上。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什么意思?”他冷笑一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沓单据。
是医院的缴费单,殡仪馆的发票,墓地的合同。
他把那些单据,“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中央。
“这些,加起来,一共是五十二万。”
“我刚回来,卡里的钱不够,先找朋友垫了三十万。剩下的二十二万,我们俩一人一半,你出十一万。有问题吗?”
我看着那堆白纸黑字,觉得荒谬至极。
“有问题。”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林晨的脸沉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难道你想一分钱不出?吃现成?”
“吃现成”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耳朵里。
我慢慢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哥,我们来算一笔账。”
“爸生病三年,总花费,连带这次后事,差不多六十万。”
“这三年,你一共‘赞助’了八万六。”
“我,一个社区网格员,月薪五千,我出了多少,你知道吗?”
我拉开椅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把妈留给我的嫁妆——那套小金饰,当了三万。”
“我把我工作五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十二万,全拿了出来。”
“我找小姨借了十万,找姑姑你,借了五万。”我转向姑姑,她尴尬地避开了我的眼神。
“剩下的钱,是我刷了三张信用卡,还欠着银行的。”
“现在,你让我再拿出十一万?”
我指着桌上那堆单据,一字一顿地问他。
“林晨,你的脸呢?是被澳洲的太阳晒掉了吗?”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林晨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你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借钱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你远在南半球享受阳光沙滩,你怎么会知道家里米缸见了底,医院催着缴费单?”
“你只知道动动手指,转过来一笔你吃顿大餐都不够的钱,然后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尽了孝道!”
“你以为你买的是什么?是孝顺的冠名权吗?”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小姨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了他。
“林晨!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林晨甩开小姨,眼睛通红地瞪着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只会花钱,连爸都照顾不好的人!”
“我爸要是在北京上海,用最好的药,能走这么快吗?都是你!是你耽误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原点。
那个他为了减轻自己罪恶感而捏造出的、唯一的借口。
我被他这种颠倒黑白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好。”我点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
我拿出手机,调出那个电子账本,直接投屏到了餐厅的电视上。
“大家看清楚。”
“这是爸生病以来的每一笔开销。小到一包棉签,大到一次化疗,我都记着。”
“旁边这列,是收入。一列是我的工资,一列是我借的钱,还有一列……”
我把那一列单独放大。
“……是我哥,林晨先生的‘孝心’。”
屏幕上,那几笔零零散散的转账记录,和他朋友圈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
亲戚们的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林晨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羞耻和愤怒。
“林晚!你够了!”他嘶吼着,想去关掉电视。
我没让他得逞。
“还没完呢。”
我切换了屏幕,放出了一段视频。
是去年冬天,我爸过生日。
我给他买了个小蛋糕,他坐在床边,对着蜡烛许愿。
视频里,他吹灭蜡烛后,笑着对我说:“要是晨晨也在就好了。”
然后,他拿出手机,想给林晨打个视频电话。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被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林晨回了条微信。
是一张照片,他在一个滑雪场,背景是皑皑白雪。
配的文字是:“爸,生日快乐!这边信号不好,回头给你打。”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头”了。
而他的朋友圈,半小时后,更新了一组九宫格的滑雪照,定位清晰无比。
视频放完,我关掉投屏,静静地看着林晨。
“哥,爸想你的时候,你在滑雪。”
“爸病危的时候,你在开派对。”
“爸临走前,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现在,爸爸走了,你回来了,你来质问我,是怎么照顾他的?”
我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向他。
“林晨,你告诉我,你凭什么?”
这一刻,我不是在跟他吵架。
我是在审判他。
审判他迟到的亲情,和那份廉价的、自以为是的孝顺。
林晨彻底崩溃了。
他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事实击垮的颓败。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椅子上,跌坐下去。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顿饭,不欢而散。
亲戚们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一些……敬畏。
姑姑走过来,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小晚,这是那五万块钱,你先拿着。姑姑……姑姑对不住你。”
我没要。
“姑姑,钱我以后会还你。但今天这事,我希望你们都看明白了。”
“我林晚,不欠任何人的。”
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了爸爸气息的屋子,如今空旷得让人心慌。
林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
我也没有去管他。
我需要空间,他也需要。
我开始整理爸爸的遗物。
他的衣服,他的茶杯,他看过的报纸,每一件,都带着他的温度。
我把他常穿的那件旧毛衣叠好,抱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我找到一个铁盒子。
我没有钥匙。
我找来螺丝刀,费了半天劲,才把锁撬开。
盒子里,不是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房产证。
而是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日记。
信是林晨从国外寄回来的。
最早的一封,是三年前。
信里,他意气风发,描述着国外的生活多么美好,工作多么有前景。
越往后,信的内容越潦草,也越短。
从一开始的两三页纸,到后来,只剩下寥寥几句。
“爸,最近很忙,勿念。”
“钱收到了吗?不够再跟我说。”
“一切都好。”
而爸爸的日记,则记录了另一番景象。
“今天,晨晨说他公司上市了,真为他高兴。我炒了两个菜,自己喝了一杯。”
“小晚又催我去体检,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身毛病。不能让孩子们担心。”
“给晨晨打了个电话,没接。他应该是在忙吧。”
“肝越来越疼了,小晚非要带我去大医院。我不想去,花钱。晨晨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今天,小晚哭了。我知道,我这个病,拖累她了。我对不起她妈,没照顾好女儿。”
“晨晨说他要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我怕我等不到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已经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
“如果我走了,房子……给小晚。她太苦了。晨晨是男孩子,在外面,能自己闯。”
我抱着那本日记,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敷衍,也知道自己女儿的辛劳。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我们。
也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承受着一切。
第二天,林晨走出了房间。
他眼睛肿得像核桃,胡子拉碴,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
“对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本日记,递给了他。
他翻开日记,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他的手开始发抖,然后是整个身体。
最后,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悔恨,有痛苦,有对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怀念。
我知道,这一刻,他才真正地“回来”了。
我们一起处理了爸爸留下的这套老房子。
不大,六十平,但地段还不错。
林晨坚持要把房子卖了,钱给我。
“这是爸的意思,也是我欠你的。”
我拒绝了。
“爸的意思是,让我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让我拿这笔钱,来填补你良心上的窟A窿。”
最后,我们商量好,房子卖掉,钱分成三份。
一份,用来还清我为爸爸治病欠下的所有债务。
一份,给我,作为我的生活基金。
最后一份,给林晨。
“你拿着吧,”我对他说,“别再像以前那样,活得那么‘潇洒’了。”
他拿着那张银行卡,手抖得厉害。
“我……我知道了。”
他离开的那天,还是我去送的他。
还是那个航站楼,还是那个入口。
临走前,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我之前当掉的那套小金饰。
“我赎回来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留给你的,你收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又熟悉。
他还是林晨,但好像,又不是那个我认识了三十年的哥哥了。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我说。
“你也是。”他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他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挺拔,反而有些佝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赢。
这场家庭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们都失去了最爱我们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社区主任的电话。
“小晚啊,休息够了没?A区有个下水管道堵了,居民都快吵翻天了,你得赶紧回来处理一下。”
我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鸡飞狗跳,突然笑了。
“好,王主任,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阳光穿过云层,给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背负着所有。
我爸用他的方式,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他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也教会我,如何去原谅。
我把车窗摇下来,让风吹进来。
风里,有雨后青草的味道,有城市烟火的气息。
真好。
我突然想起,我爸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晚,别怕,往前走。”
嗯,爸。
我不怕。
我会好好地,往前走。
后来,我用卖房子分到的那笔钱,给自己付了个小公寓的首付。
搬家那天,小姨来帮忙。
她看着我指挥着搬家公司的人,把一个个箱子搬进新家,感慨道:“小晚,你真的长大了。”
我笑了笑。
哪有人是突然长大的。
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生活推着,不得不往前走罢了。
新家不大,但很温馨。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它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米色的沙发,原木色的餐桌,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阳光好的下午,我会泡一杯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发呆。
我和林晨的联系,变得很奇妙。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隔着十万八千里,互相猜忌,互相伤害。
他会定期给我发信息,不再是那种敷衍的“一切都好”。
他会跟我说他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会问我最近社区是不是又有什么奇葩事。
他甚至开始学着做饭,然后拍一些“黑暗料理”的照片发给我,让我点评。
有一次,他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公司楼下的一个中餐厅。
“小晚,你看,这家有卖你最爱吃的糖醋里脊。等我下次回来,带你去吃。”
我看着那条信息,愣了很久。
然后回了他一个字:“好。”
我没有再提钱的事。
我知道,那笔他还清的债务,和赎回来的金饰,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弥补。
有些伤痕,注定无法完全愈合。
但时间,会让它结痂,然后慢慢淡化。
一年后,爸爸的忌日。
林晨回来了。
他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那天去墓园看爸爸,就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墓碑前,背影萧瑟。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沉静了许多。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并排站着。
我把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
“爸,我来看你了。”
“我哥也回来了。”
“我们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风吹过,松柏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下山的路上,林晨突然开口。
“小晚,对不起。”
这已经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听到他这句“对不起”了。
“事情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摇摇头,声音很低,“每次我闭上眼,都是爸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有你……你在宴会上看着我的眼神。”
“那个眼神,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哥,你不用忘掉。”
“你就记着吧。”
“记住它,然后,别再犯同样的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就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馆子里。
我点了一盘糖醋里脊。
他吃了一口,说:“没我公司楼下那家做的好吃。”
我踹了他一脚。
他笑了,是那种很久违的、轻松的笑。
吃完饭,我们俩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
夏天的夜晚,有风,有蝉鸣,还有广场舞大妈们那富有节奏感的音乐。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突然说。
我有点惊讶:“澳洲那边的工作呢?”
“辞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在外面漂了这么多年,累了。想回家了。”
“而且……”他顿了顿,“这个家,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撑着。”
我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轮廓。
我忽然意识到,爸爸的离开,带走了很多东西,但也留下了一些。
比如,一个迟来的、终于懂得担当的哥哥。
“那……欢迎回家。”我说。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那以后,我可就要来你这儿蹭饭了,你这个富贵太太。”
我气笑了:“谁是富贵太太!我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呢!你这个冒牌海归,想吃现成的,门儿都没有!”
我们俩,就像小时候一样,一路吵吵闹闹地走回了家。
打开门,屋子里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这个地方,从此以后,不再只是我的避风港。
它也是一个,可以等他回来的家了。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部狗血又真实的连续剧,充满了冲突和反转。
但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再怎么曲折,似乎都可以被原谅。
我不知道我和林晨的未来会怎样,我们这个破碎后又被重新粘合起来的家会怎样。
但至少,现在,我们都在努力,让它变得更好。
这就够了。
有些成长,必须用最沉痛的失去来交换,这是成年世界里,无人能幸免的残酷规则。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v家大哥叫什么(爸爸肝癌去世)》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