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锅,把整座城市当成活鱼,架在火上,慢炖。
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风声嘶吼,却依然挡不住太阳透过车窗玻璃,把我的左边胳膊烤得发烫。
陈峰把车停进地库,那股子凉气刚让他松了口气,推开车门的瞬间,就被一股更凶猛的热浪给顶了回来。
地库本该是阴凉的,今天却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是黏的。
他扯了扯被汗濡湿的衬衫领口,领带早就被扔在了副驾。客户那张油腻的脸和饭桌上虚伪的笑,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合同没签下来。
这个月的奖金,悬了。
房贷、车贷、儿子豆豆的奶粉钱,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冲个凉水澡,然后瘫在沙发上,让空调的冷风吹干他一身的疲惫和烦躁。
电梯里,数字从-2跳到17。每跳一下,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电梯门打开,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各家饭菜味儿的闷热空气,让他最后一点耐心也宣告售罄。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拧动。
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比楼道里更浓郁、更厚重的热气,迎面扑来。
没有一丝凉意。
客厅里,那台老旧的立式风扇正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风扇前,妻子林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质睡裙,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脖颈上。
她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豆豆,正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给孩子扇着风。
豆豆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身上的小背心也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刚哭闹过,此刻正蔫蔫地靠在妈妈怀里。
陈峰的火,“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林晚!”
他的声音又干又燥,像被这天气点燃的枯草。
“你怎么不开空调?”
林晚被他这声吼吓了一跳,抱着豆豆的手臂紧了紧。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扇的噪音盖过。
“我问你为什么不开空调!”陈峰把公文包“砰”地一声砸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豆豆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看看这天!四十度!四十度啊!你想干什么?想把儿子热出痱子,热到中暑吗?”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被汗水黏在身上的衬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至于吗?为了省那点电费,你不要命,儿子的命你也不要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插向林晚。
林晚的脸白了白,她抱着哭闹的豆豆站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哄着:“豆豆乖,不哭不哭,爸爸回来了。”
她没有看陈峰,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种沉默,在陈峰看来,就是默认,是无声的抵抗。
他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我天天在外面点头哈腰,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娘俩过得舒服点吗?”
“你倒好,我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你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林晚,你告诉我,你省下这点钱,是想攒着造火箭吗?”
刻薄,恶毒。
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但他控制不住。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焦虑,此刻都借着这股无名火,喷涌而出。
林晚的身体僵了一下,拍着豆豆后背的手也停顿了一瞬。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陈峰。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争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屋里没那么热,心静自然凉。”她淡淡地说。
“心静自然凉?”陈峰气笑了,“你跟我讲玄学?你让一个一岁的孩子跟你‘心静自然凉’?林晚,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脑子读坏掉了吗?”
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屋子太小了,每一样东西都好像在加剧他的烦躁。沙发上堆着豆豆的玩具和尿布,茶几上放着奶瓶和水杯,阳台上晾着洗不完的婴幼儿衣物。
这个曾经他和她精心布置的、充满爱意的小窝,如今变得拥挤、凌乱,充满了生活琐碎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我真是受够了。”他低吼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旧社会来的怨妇有什么区别?我认识的那个林晚去哪儿了?那个在会计师事务所里,穿着职业装,踩着高跟鞋,眼睛里都带着光的林晚,死了吗?”
这句话,像一根最尖锐的刺,扎进了林晚的心脏。
她的脸色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怀里的豆豆哭得更凶了,小身体不停地扭动着。
陈峰看着她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心里那股邪火非但没消,反而越烧越旺。
他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且更加愤怒。
“行,你不开,我开!”
他一把夺过沙发上的空调遥控器,对着墙上的空调,狠狠地按下了开机键。
“滴。”
一声轻响。
空调没有任何反应。
陈-峰-愣了一下,又加重力气按了几下。
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他皱起眉,把遥控器翻过来,抠开后盖。
两节电池,好好的躺在里面。
“没电了?”他自言自语,起身走到电视柜前,从电视遥控器里抠出电池,换了进去。
再按。
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心里的火气被一股疑惑压下去了一点。
“遥控器坏了?”
他踩上沙发,直接去按空调机身上的手动开关。
一下,两下,三下。
那块小小的显示屏,始终是黑的,像一只紧闭的眼睛。
陈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夹杂着更深的怒意,涌上心头。
他扭头,死死地盯着林晚。
“你把总闸给关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为了省电,她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林晚抱着豆豆,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没有。”
“没有?”陈峰冷笑一声,“那它怎么不开?空调自己长腿跑了?”
他几乎是冲到门口的配电箱前,一把拉开箱门。
所有的空气开关,都好好地待在“ON”的位置。
没有一个跳闸。
陈峰彻底懵了。
他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怒火、疑惑、烦躁,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头疼。
他回头,再次看向林晚。
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豆豆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一阵阵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埋在妈妈的颈窝里,寻找着唯一的安慰。
汗水顺着林晚的脸颊滑落,滴在豆豆的头发上。
她就那么站着,任凭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任凭这四十度的高温将她包裹。
陈峰突然觉得,这屋子里的热,不只是天气的原因。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火,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怒气的余温,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歇斯底里。
林晚抬起眼,看着他。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坏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坏了?”陈峰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什么时候坏的?怎么坏的?坏了你为什么不找人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射出。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抱着豆豆,绕过他,走到卧室门口。
“你先去洗个澡吧,一身汗。饭在锅里温着。”
说完,她推门进了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砰。”
那声轻微的关门声,在陈峰听来,却像一声巨响,把他所有的追问和怒火,都隔绝在了门外。
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只剩下满心的烦躁和无力。
他冲进卫生间,把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带走了身上的燥热,却浇不灭心里的那团火。
他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空调坏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们是夫妻,不是吗?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
他一边搓着头发,一边回想这几年的生活。
自从林晚怀孕辞职,专心在家带孩子,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她,也是个“月光族”,喜欢买漂亮的衣服,喜欢周末去看电影,喜欢偶尔去一家有情调的餐厅。
她会跟他撒娇,会跟他分享工作中的趣事,也会在受了委屈后,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那时候的林晚,是生动的,鲜活的。
可现在呢?
她的购物车里,永远是打折的尿不湿和临期的奶粉。
她的朋友圈,除了晒娃,就是各种省钱小妙招的转发链接。
她不再跟他聊工作,因为她觉得他听不懂。她也不再跟他抱怨带娃的辛苦,因为她觉得他不会理解。
他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了“钱”。
“这个月房贷该还了。”
“豆豆的保险该交了。”
“物业费又涨了。”
“你下个月奖金能发多少?”
每一次对话,都像是一次账单的盘点,精准,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陈峰知道,家里开销大。
他一个人养三个人,还有房贷车贷,压力像一座山。
所以他拼命工作,陪客户喝酒喝到吐,周末无偿加班,点头哈腰地应付着每一个人。
他以为,他把钱拿回家,就是尽到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他以为,林晚在家,只是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能有多累?
直到此刻。
他站在冰冷的水流下,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她那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
他只关心她有没有把孩子带好,有没有把饭做好,有没有……乱花钱。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家庭功能的延伸,一个保姆,一个管家,却忘了,她首先是林晚,是他的妻子。
洗完澡出来,客厅里依然闷热。
那台老旧的风扇还在嘎吱作响。
卧室的门紧闭着。
陈峰擦干头发,走到餐桌前。
桌上盖着一个防蝇罩,下面是两菜一汤。番茄炒蛋,清炒豆苗,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他爱吃的。
菜,还是温的。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番茄炒蛋。
咸了。
他知道,林晚做菜,从来不会放多盐。
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走到卧室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又犹豫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吗?为了他刚才那些伤人的话?
还是质问?质问她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
他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屋里传来豆豆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呢喃。
他仿佛能想象出里面的情景:林晚抱着豆豆,在这闷热的房间里,一遍遍地走着,轻轻地哼着摇篮曲,直到孩子再次睡去。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陈峰下定决心,轻轻地拧开了卧室的门把手。
门,没有反锁。
他推开一条缝,探头进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点微弱的光。
借着这点光,他看见林晚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她在哭。
无声地哭泣。
陈峰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轻轻地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他走到她身后,蹲下身,想从后面抱住她。
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见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
上面是一个聊天界面。
备注是:“空调维修李师傅”。
陈峰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
林晚似乎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他点开聊天记录,时间显示是前天。
【林晚】:李师傅您好,我是17栋的住户,家里的空调不制冷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修一下?
【李师傅】:好的,我下午三点左右过去。
……
【李师傅】:美女,你家这空调太老了,压缩机坏了,没法修了。
【李师傅】:[图片] 你看,这里都烧了。
【林晚】:那……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李师傅】:换个压缩机倒也行,但价格不便宜,光零件就要八百,还不算我的人工费。而且这老机器,换了也用不久,保不齐过两天别的地方又坏了。我劝你啊,还不如直接换个新的。
【林晚】:换个新的……要多少钱?
【李师傅】:看你要什么样的了,普通挂机,一匹半的,怎么也得三千多。
三千多。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在陈峰的心上。
他继续往下翻。
【林晚】:师傅,那您看,有没有便宜点的办法?
【李师傅】:便宜的?那就只能去二手市场淘一个了。不过那玩意儿质量没保证,用电也多,不划算。
【林晚】:谢谢您了师傅,我再考虑考虑。维修费多少钱?我转给您。
【李师傅】:不用了,上门检查一下,没多少事。天这么热,你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聊天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下面,是林晚的浏览器搜索记录。
“二手空调价格”
“空调压缩机维修教程”
“宝宝中暑的初期症状”
“夏天如何物理降温最有效”
“老公工作压力大怎么办”
一条条的搜索记录,像一把把尖刀,剐着陈-峰-的心。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舍不得开空调。
是空调坏了。
她不是不想修。
是维修费太贵,换新的更贵。
她不是不告诉他。
是不想在他为了项目焦头烂额的时候,再给他增加一份压力。
她一个人,默默地查资料,想办法,试图用最省钱的方式,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她甚至在搜索“老公工作压力大怎么办”。
而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她大吼大叫,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羞辱她。
他说她像个怨妇。
他说那个闪闪发光的林晚,死了。
是他。
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林晚。
是他用生活的重担,磨去了她的光芒,然后又反过来,指责她为什么不再发光。
陈峰的眼眶,瞬间红了。
一股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悔恨和心疼,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想起刚才在客厅里,她抱着哭闹的豆豆,对他说“心静自然凉”时,那平静的表情下,该是藏着多大的委屈和无奈。
他想起自己把公文包重重砸在鞋柜上时,她那被惊吓到的、瑟缩了一下肩膀。
他想起自己质问她是不是把总闸关了时,她那无力辩解的、苍白的脸。
他这个混蛋!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手机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蹲在身后的陈峰,和地上的手机。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
她想说什么,却被陈峰一把紧紧地抱住。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皮肤上。
“对不起。”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
“对不起,晚晚。”
“对不起……”
他只会说这三个字。
因为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来弥补他刚才犯下的罪过。
林晚的身体,从僵硬,到慢慢放松。
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积攒了几天,甚至几个月、几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压抑,不再隐忍,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里,有带娃的疲惫,有对未来的焦虑,有面对经济压力的无助,更有被丈夫误解的、深切的委,屈。
陈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和鼻涕,蹭满自己的T恤。
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刚才哄豆豆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是个混蛋,我不配当你的丈夫,不配当豆豆的爸爸。”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他知道,这些话很苍白,很无力,但他必须说。
他要让她知道,他错了。
错得离谱。
哭了很久,林晚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一阵阵的抽噎。
陈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
他伸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她憔悴的脸,看到她眼角的细纹,看到她不再光洁的皮肤。
这些,都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是他,带给她的。
“晚晚,”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以后,家里的任何事,不管大小,你都要告诉我。”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你不要一个人扛着,好不好?”
林晚咬着嘴唇,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点了点头。
“还有,”陈峰深吸一口气,“我爸妈那边,我明天就打电话,让他们把之前借的五万块钱,先还我们。我知道,他们拿去给弟弟买车了,但我们现在,更需要这笔钱。”
林晚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不行!”她急忙说,“那是你弟弟结婚用的,怎么能……”
“没什么不行的。”陈峰打断她,“他一个大小伙子,没车就不能结婚了?我们家豆豆,马上就要上早教班了,哪一样不要钱?空调坏了,必须马上换新的。你和孩子,不能再受这个罪了。”
他以前,总觉得父母不容易,弟弟刚工作,能帮就帮。
他是个“好儿子”,“好哥哥”。
可他却忘了,他首先,应该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爸爸”。
他为了所谓的“大家”,牺牲了他们这个“小家”的生活品质。
他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四十度的高温天里,连空调都吹不上。
这是何等的讽刺。
“钱的事,你别管了。”陈峰握住她冰凉的手,“明天,我们就去买空调,买最好的。”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和豆豆,受一点委屈。”
他的话,掷地有声。
林晚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坚定和愧疚,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
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再说话。
陈峰去卫生间,用一盆又一盆的凉水,把卧室的地板擦了好几遍。
他把家里另一台小风扇也搬了进来,两台风扇对着吹,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流动的风。
他抱着豆豆,让林晚先睡。
豆豆大概是感受到了父母之间气氛的变化,一整晚,都睡得格外安稳。
陈峰看着熟睡的母子俩,一夜无眠。
他想了很多。
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业务员,而林晚,已经是会计师事务所里的业务骨干。
她聪明,能干,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
所有人都说,他配不上她。
是他死缠烂打,用尽了所有的真诚和热情,才把她追到手。
他记得,求婚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晚晚,你嫁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苦。”
可结果呢?
他让她辞掉了热爱的工作,把她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他让她每天面对的,不再是清晰的报表和数字,而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和孩子的哭闹。
他让她从一个骄傲的、独立的职业女性,变成了一个需要为三千块钱的空调费而愁眉不展的家庭主-妇。
而他,还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甚至在她节俭的时候,对她恶语相向。
他欠她的,太多了。
第二天,是个周六。
陈峰起了个大早。
他没有惊动林晚和豆豆,自己悄悄地熬了粥,然后出门了。
他先去了银行,查了一下自己所有的积蓄。
信用卡,储蓄卡,还有一些零散的理财。
全部加起来,不到两万块。
离这个城市的房价,离那些所谓的“中产生活”,还差得太远。
他苦笑了一下。
然后,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他妈接的。
“喂,峰啊,怎么这么早打电话?”
“妈,”陈-峰-开门见山,“你和我爸之前从我这拿的五万块钱,能不能先还给我?我这边,有点急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媳妇跟你说什么了?”
“跟她没关系。”陈-峰-的语气很平静,“是我自己的决定。家里的空调坏了,要换新的。豆豆马上要上早教了,也要花钱。我们手头,实在有点紧。”
“空调坏了就修修嘛,换什么新的?小孩子家家的,上什么早教,浪费那个钱!”
“妈,”陈峰打断她,“这钱,是我和晚晚辛辛苦苦挣的。当初借给你们,是情分。现在我们有困难,你们还回来,是本分。”
“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亲家那边说了,没车,这婚就结不成。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吗?”他妈的声音尖锐起来。
“他可以自己贷款买车,就像我当年一样。”陈峰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妈,我不是在跟您商量,我是在通知您。三天之内,我希望看到钱打到我卡上。”
说完,他没等对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他知道,这通电话打出去,他可能会背上“不孝”的骂名。
但他不在乎了。
他首先要守护的,是他自己的小家。
挂了电话,他直奔家电卖场。
他选了最贵的一款变频空调,带静音和空气净化功能。
导购员说,今天下单,下午就能上门安装。
他刷了信用卡,全款付清。
走出商场的时候,太阳正毒。
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回到家时,林晚已经醒了。
她正在给豆豆喂辅食,看到他回来,眼神有些复杂。
“你……去哪了?”
“去给咱们家换个‘中央处理器’。”陈峰笑着,把手里的购物发票递给她。
林晚接过发票,看到上面那个刺眼的“4999”元,手抖了一下。
“你疯了?买这么贵的!”
“不贵。”陈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换我老婆孩子一个夏天清凉,多少钱都值。”
林晚的眼圈,又红了。
下午,安装师傅准时上门。
拆旧机,装新机,抽真空,调试。
两个小时后,一股清凉的、带着新机器味道的风,从出风口缓缓吹出。
整个屋子,瞬间从一个蒸笼,变成了一个凉爽的避风港。
豆豆高兴得在凉席上打滚,咯咯地笑个不停。
林晚站在空调下,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久违的凉意。
陈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晚晚,我们聊聊。”
他们坐在沙发上,豆豆在旁边自己玩。
这是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对不起,”陈峰先开了口,“前天,是我太混蛋了。”
林晚摇了摇头,“不怪你,你工作压力那么大,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什么事都瞒着你。”
“不,”陈峰打断她,“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你不敢跟我说。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把所有的压力都转移到了你身上。”
他看着她,认真地说:“晚晚,我考虑了很久。等豆豆上了幼儿园,你就重新出去工作吧。”
林晚愣住了。
“去找你喜欢做的事,去实现你自己的价值。不要再被这个家,被孩子,被我困住。”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闪闪发光的林晚,因为我而熄灭。”
“可是……豆豆怎么办?请保姆吗?那又是一大笔开销。”林晚的眼神里,有渴望,但更多的是顾虑。
“我来想办法。”陈峰说,“我可以申请调去压力小一点的部门,虽然工资会少一点,但我能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家里。我们一起分担,总会有办法的。”
“晚晚,钱,我们慢慢挣。但你的梦想,不能再等了。”
林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感动。
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她扑进他怀里,用力地点着头。
那天晚上,陈峰的手机响了。
是他妈打来的。
他看了一眼林晚,走到阳台去接。
“钱给你打过去了。”电话那头,声音冷冰冰的,“陈峰,我算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为了个女人,连自己的亲妈亲弟弟都不顾了。”
“妈,”陈峰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平静地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我老婆,是豆豆的妈,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如果连她我都保护不了,我还算什么男人?”
说完,他挂了电话。
回到客厅,林晚正担忧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笑着说:“搞定了。”
“以后,我们家,我说了算。”
窗外,热浪依旧。
但这个小小的家里,却清凉如春。
空调的冷风,吹散了空气中的燥热,也吹散了盘踞在他们心头许久的阴霾。
陈峰知道,生活的压力不会就此消失,未来的路,依然充满了挑战。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林晚一个人,独自面对了。
他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
就像很多年前,他站在她面前,许下诺言时那样。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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