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山到东莞:阿曲的两个名字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大家庭中,某些少数民族在找工作时会遇到这么多困难?尤其是彝族工人,他们为了谋生来到东部发达地区,却常常面临语言障碍和文化偏见的双重挑战。
他第一次进厂那天,就因为一个词听错,被扣了三天工资。质检,他以为听成了“指甲”,站在流水线旁边瑟缩着,不知道要干嘛。班长后来火了,拍着桌子“你不懂不会问啊?”他栽着肩膀,连连点头。那会儿他汉话生硬,心跳得比冲压机还响。
那年是2003年,阿曲十九,从凉山昭觉出来,背上扛着一小卷被子和两袋自家风干的腊肉。县城的车站味道复杂,烟味、汽油味,还有泡面汤的香气。他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窗外从褐色山梁变成一片平整的平原,再后来就是一浪一浪的厂房屋顶。他对这一切不熟,就像嘴里翻不顺的普通话。
“你叫什么?”招工的女人问。
“阿曲·日某。”
女人皱了皱眉,“身份证上叫什么?”
“莫色曲沙。”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是的,两个名字,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城市。后来为了省事,大家都叫他“小莫”。
有些事就是从一开始就尴尬。宿舍八个人,湘赣川甘都有。第一次大家夜里闲聊,阿曲听着“扳手、扳机、扳机——你分清没?”他笑笑,举起右手在掌心画拼音,像孩子写生字。闲话一句,他学汉话的办法很土:把每个部件名字写在手上,走到哪儿记到哪儿,晚上洗澡时再背一遍。那段时间,他手心像一本薄薄的词典。
他在车间里学得最快的词是“停”“危险”“小心头顶”。这也正常,活命要紧。真正让他觉得被看见的是一次小故障:输送带卡了工件,机器嗡一嗡有点破音,其他人还没反应,他一把拍下急停。班长骂他的那双手,这次在众人眼前没抖。他没拿什么奖金,贴了张“安全标兵”的纸——那纸在墙上黏了半年,夏天风扇一吹,起起伏伏的,像在呼气。
他常打电话回家,怕母亲担心,说得轻松:“我在这边挺好,菜很辣。”其实食堂那辣,是椒面糊的死辣,少了家里火塘边那种慢慢熏出来的味道。有一次他在宿舍里用小电锅煮腊肉,走廊里一阵鬼叫:“谁家味儿这么冲?”他端着锅,挠挠头,“我们那边都这么吃。”不知不觉,屋里几个也学着往锅里丢葱段,一锅奇怪的团结味。
语言这件事,有时候不是不会说,而是两边都不愿意慢下来。他被叫过几次“老彝”,不是坏心眼,半开玩笑那种,但他听着心里还是一紧。后来他也学会拿别人的口音打趣,回击得轻一点,“你们湘音也重嘛。”大家笑成一片,气就顺了。他不是圣人,有时也会怄气,尤其是被当面模仿“咿咿呀呀”的时候。他咬着牙告诉自己:忍住,先把这一班顶完。
他也有软的时候。厂里有个食堂小妹,赣州来的,叫小敏,总喜欢多给他一勺汤。有一次她打趣说:“你像我家那边山里的竹子,帮风一吹就弯,但你看又挺回来。”他偷偷笑。两个小年轻,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是那种噪声很大的动作片,字幕飞来飞去,他看得累,但看她笑,觉得不亏。后来提到家里,小敏说女方彩礼,阿曲说他们那边聘礼,两个数字都不低。房间里安静很久,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事情就没了下文。很多年后他还会想起她,想起那碗多出来的汤,热气腾腾。
他是怎么慢慢当了“翻译”的?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过程。每年秋后,总有同乡沿着他这条线来。他带人去体检,去复印身份证,去办饭卡。有人被保安拦住,说话绕不过弯,他就上去笑:“他是我们那边来的,第一次,慢一点。”笑容有时比证件好使。慢慢地,人事部门也愿意找他帮忙,集体签合同的时候,他用彝话一句句讲清楚,什么叫“加班自愿”,什么叫“社保基数”。他也不是什么专家,只是知道怕,怕有一天同乡没看懂字,吃哑巴亏。
说起来,2008年的一次消防演练,差点让他丢了饭碗。警报响起,他明明跟着人群走,结果被喊回去,说他走错通道。他解释不清,背上像被人贴了几个问号。那天他夜里打电话回家,听见父亲在那头用诺苏话安慰他,说路长,弯路绕一绕,总能绕回大路。第二天他把逃生图抄了一遍,贴在床头。看似小题大做,但他知道,站在别人世界里,你得提前半步。
2012年他回了一趟家。祖母没等到他,走在了火把节前一周。他赶回去时,村口新修的路硬生生把他的记忆拦了一刀。过去下山要走一天,现在车能开上来。堂弟炫耀着会说“普通话”,问他“哥,你在外边有没有明星那样的朋友?”他笑出声,又有点酸。那晚火塘边,屋里大人说起外头的工资,说起电焊喷那样的钱火,他突然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之间不停地换鞋底。山里的夜风凉,城市的夜风亮,他脚底都沾着一点。
那次回去后,他动过心思,想在县城开个小修理铺。人脉倒有,手艺也练得不赖,就是钱不够,门面费跟天一样高。厂里恰好也说要扩车间,让他带一线。他斟酌了三天,还是回了东莞。那年,他把手机换成了个智能机,开始用软件学字,跟着主持人念新闻,一字一顿。坐公交时,他会对着车窗里的自己练口型。旁边人看他,他就讪讪地笑,“学说话呢。”
2020年,风刮过来,工厂暂停了几周。他在群里用彝话录了几段语音,告诉大家怎么申报、怎么扫码、怎么约核酸。老乡们一个个在下面回“收到”。他跑前跑后帮大叔弄健康码,教阿姨打开定位(说起来,这些词他最初连汉字都不认)。村里的干部在群里点他的名,说“莫色曲沙在外边也帮了我们忙。”他那天难得喝了两杯,脸红得像火把节。
噢对,还有一件事没讲。他最后还是成了丈夫。不是小敏,是深圳一个社区诊所的彝族护士,叫阿以。她比他会说,也比他敢说。第一次两家人见面,火锅里辣椒翻滚,长辈说了几句“房啊、礼啊、孩子啊”,她抬眼笑,“都听,慢慢来。”两人的婚礼不大,城中村的小礼堂,买了很多彩带,朋友唱了几句彝调。阿曲没有讲什么豪言,他只说了一句,“我希望他(他们后来生了个儿子)将来有人问他是谁,他可以说两种名字,都算数。”
说到底,这些年他遇到过轻视,也遇到过善意。被喊“老彝”的时候,他笑过;有人认真听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解释条款时,他也红过眼。你说偏见有没有?有。像空气里隐隐的灰尘,光照下来你能看见。你说改变难不难?难。但不是不可能。它不是靠一张大横幅解决的,是靠每天说清楚一件小事,不装懂,不嫌慢,肯把时间分给对方。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成本。
他现在的工作牌上写着“产线带班”,背后小小地贴了一张纸,“临时翻译”。别人笑他,他说留着吧,挺好看。周末他还会带新来的孩子去外面吃一顿,讲讲从哪里寄钱最便宜,哪个老板喜欢省空调电,哪家理发店十块能理出精神头。他也讲自己第一次听错“质检”的事,讲到那儿总会停一秒,用手在空中比划一下,像从一个词里挤出另一个词。
有时我在想,他算不算“历史人物”?按我们日常理解,历史人物该是书上那种,有照片、有年表、有注释。可我们每天讲“时代”,谁又不是时代的证人呢?历史有时候就是一个人学会两种语言的过程,一种是口舌上的,另一种是相处的。
故事先放这儿。阿曲还在往上学,拿了个电工证,闲时读读书。他儿子在幼儿园里讲普通话,说“爸爸你说得有点怪”,他笑,摸摸孩子的头,晚上躺下又给他哼彝调的摇篮曲。窗外风过树梢,像很远很远的山在低头。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大家在任何一个厂门口,问一句“你叫什么”,回答什么都不紧张。也许还要走一段弯路。但只要有人肯按下那个“急停”,肯在嘈杂里停一秒,听懂彼此,路,总会越走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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