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新皮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鼻子。

有点闷。

江川把车窗降下来一条缝，初秋傍晚的风便立刻钻了进来，带着点马路对面烧烤摊的孜然味儿。

“怎么样，然然？这内饰，这空间，配得上我‘江大摄影师’的身份吧？”他拍了拍方向盘，手腕上那串佛珠磕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笑了笑，手指划过中控台光滑的烤漆面板。

“配得上，就是不知道你的钱包配不配得上。”

“俗！太俗了！”江川夸张地摇着头，“艺术家的事，能用钱来衡量吗？这是梦想，是自由，是通往西藏路上的灵魂伴侣！”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周诚发来的微信。

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到哪了？”

我指尖悬在屏幕上，那几个字好像有千斤重。

“快了。”

我回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加了个“乖巧”的表情包。

发完，我把手机屏幕扣在了腿上。

江川侧过头看我：“怎么了？周大建筑师催你回家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他今天生日。”我说。

江川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调调。

“生日？那你还出来陪我看车？林然，你这不够意思啊。罪过，罪过。”

他嘴上说着罪过，脸上却没什么愧疚的表情。

我心里有点烦。

“看不看不都一样。年年过，有什么稀奇的。”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刻薄。

车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那股皮革味和孜然味混在一起，变得更加腻人。

江川没再开玩笑，他发动了车子，这辆崭新的SUV平稳地滑出4S店的停车场。

他说：“我送你回去。”

“嗯。”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这个城市涂抹得光怪陆离。

我和周诚结婚七年了。

七年，一个痒都懒得挠的数字。

生活像一辆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平稳，但也冰冷，无趣。

早上七点，他的闹钟响。七点半，我做好早餐。八点，他出门。晚上七点，他回家。十一点，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各自看着手机，然后关灯睡觉。

日复一日。

生日，纪念日，情人节，这些曾经被我们用荧光笔在日历上圈出来的日子，如今也变成了这台机器程序里的一部分。

他会提前一天提醒我：“明天我生日，别忘了订蛋糕。”

或者，“下周三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我已经订了餐厅。”

像是在交代一个工作任务。

而我，会精准地完成。

订他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买他念叨了很久的降噪耳机，在他订好的餐厅里，穿着得体的裙子，微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或者“纪念日快乐”。

我们像两个最敬业的演员，一丝不苟地演着恩爱夫妻的戏码。

只是，演着演着，连我们自己都忘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今天早上，他出门前，亲了我的额头。

他说：“老婆，我三十五岁了。”

我说：“嗯，生日快乐，老公。蛋糕我订好了，晚上等你回来。”

他还说：“晚上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我说：“好。”

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符合程序设定。

可为什么，下午江川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他看中了一款车，让我陪他去掌掌眼，我就鬼使神使地答应了呢？

我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就好像，身体里有一个叛逆的小人，一直在等待一个逃离的契机。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江川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车已经停在了我家小区楼下。

“没什么。”我解开安全带，“今天谢谢你，车很不错。”

“跟我还客气。”江川笑了，“快上去吧，别让寿星公等急了。替我跟他说声生日快乐。”

“知道了。”

我推开车门，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关上车门，对他摆了摆手，转身走进单元门。

我没有回头看他是不是开车走了。

电梯里，镜子映出我的脸。

妆容精致，笑容得体，一个完美的妻子。

可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疲惫和空洞。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玄关的灯是暗的。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把整个空间衬得异常安静。

周诚的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柜旁，旁边是他的公文包。

他回来了。

我换好鞋，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餐厅里，餐桌上，那个我早上出门前特意铺好的桌布上，放着一个蛋糕盒子。

盒子已经被打开了。

周诚就坐在餐桌旁，背对着我。

他穿着居家的棉质T恤，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

他面前的蛋糕，已经被挖掉了一大块，边缘坑坑洼洼，像被狗啃过一样。

他手里拿着一把我们平时用来喝汤的不锈钢勺子，正一勺一勺地，把蛋糕往嘴里送。

没有点蜡烛。

没有许愿。

甚至没有切蛋糕的刀。

他就那样，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机械地，吃着自己的生日蛋糕。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他把最后一口蛋糕咽下去，然后把勺子扔在蛋糕盒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终于转过头，看到了我。

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看着我，嘴角沾着一点奶油，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回来了？”他问。

声音沙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蛋糕……味道不错。”他又说，然后拿起旁边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是芒果慕斯，你喜欢的口味。”

他把擦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整个过程，他的动作都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一下，都割在我的神经上。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你怎么……不等我？”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疲惫。

“等你？”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奇怪的味道。

“等你陪你的‘男闺蜜’试驾完那辆价值七十万的SUV？”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知道？

他拿起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

屏幕上，是江川五分钟前发的朋友圈。

九宫格照片，每一张都是那辆崭新的SUV。

其中一张，江川坐在驾驶座上，笑得春风得意。

而我，坐在副驾驶，正侧着头对他笑。

配文是：“新座驾get！感谢我的首席参谋@林然，眼光毒辣！”

下面已经有了好几个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

“哟，换新车了？大气！”

“然然也在啊，你们俩这关系真铁！”

“周诚哥今天生日，你们这是去给他挑生日礼物吗？[坏笑]”

最后一条评论，像一根烧红的针，刺进了我的眼睛。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忘了。

我忘了江川是个从不分组的“朋友圈战士”。

“我……”我想解释，“我只是……”

“只是陪他看看车，顺便给点参考意见，毕竟你是设计师，审美比他好，对吗？”周诚替我说完了后半句话。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可我宁愿他对我大吼大叫，或者摔东西。

他越是这样平静，我心里就越是发毛。

“周诚，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想的哪样？”他反问我，一步步向我走来。

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觉得，在家呆着闷，就出去了一下……”我的解释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闷？”他停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他的身高有一米八五，我穿着平底鞋，需要仰视他。

“所以，在我三十五岁生日这天，你觉得在家里陪我这个丈夫很闷，于是就去找另一个男人寻开心，是吗？”

“我没有！”我尖声反驳，“江川只是我朋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朋友？”他冷笑一声，“好一个朋友。”

“好一个在你丈夫生日当天，把你从家里叫出去，陪他看几个小时车的好朋友。”

“好一个让你连丈夫的生日晚餐都忘了，连一句解释的电话都没有的好朋友。”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口。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提前给他打个电话？

我为什么会把糖醋排骨忘得一干二净？

我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会一直等下去？

“周诚，我错了。”我低下头，声音里带了哭腔，“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他躲开了。

“别碰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我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倒计时。

“林然，”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和宠溺，只剩下化不开的失望和冰冷。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周诚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啊，我们早就出了问题。

只是我们都在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那时候，我们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每天挤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上班。

日子很苦，但我们很甜。

他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提前很久准备。

我会亲手给他织一条围巾，或者做一个很丑但很好吃的蛋糕。

他会抱着我，在我耳边说：“老婆，有你真好。”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他升职加薪，我们换了大房子开始？

还是从他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开始？

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心却离得越来越远。

我们不再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他工作上的烦恼，我不知道。

我生活中的琐事，他没兴趣。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而江川，像一缕新鲜的空气，吹进了我这潭死水般的生活。

他风趣，幽默，懂我所有的梗。

他会听我吐槽奇葩的甲方，会陪我去看小众的艺术展，会记得我说过想吃城西那家新开的甜品。

和他在一起，我很放松，很快乐。

我贪恋那种感觉。

以至于，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

我伤害了那个曾经把我捧在手心里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周诚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牛奶和两片烤好的吐司。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我出差，一周后回来。”

字迹潦草，看得出写得很匆忙。

我拿起那张便签，指尖冰凉。

他甚至，不愿意当面跟我告别。

我看着那杯牛奶，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婚姻只剩下程序和责任。

可是在我犯错之后，他依然记得给我准备早餐。

这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比任何指责和争吵，都更让我心痛。

我拿起手机，想给他发微信。

我想说对不起。

我想说我们好好谈谈。

可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

那一周，我过得浑浑噩噩。

白天在公司，我强打精神，应付着各种工作。

晚上一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巨大的孤独感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我亲手设计的，摆满了各种昂贵家具的家，原来这么冷。

没有了周诚，这里就只是一个房子，不是家。

江川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约我吃饭，看电影。

我都拒绝了。

“怎么了？跟周诚吵架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没有。”我撒了谎。

“那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我上次发朋友圈惹祸了？我删了！”

“不关你的事。”我的声音很低落，“是我自己的问题。”

江川沉默了一会儿，说：“林然，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你知道的，我永远在你这边。”

我永远在你这边。

这句话，曾经让我觉得很温暖。

可现在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江川，”我打断他，“我们以后……还是少联系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受伤。

“没有为什么。”我狠下心，“我结婚了，我们这样走得太近，不合适。”

说完，我没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他拉黑了。

微信，电话，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知道这样做很残忍，对江川不公平。

可是，我必须做出选择。

在我的婚姻亮起红灯的时候，我不能再允许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人和事存在。

我开始反思自己。

反思我和周诚的婚姻。

我翻看我们以前的照片，从恋爱到结婚，一张张看过去。

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

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发现，我还是很爱他。

只是这份爱，被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磨得失去了光泽。

我以为他不爱我了。

其实，是我自己先放弃了。

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经营，放弃了对我们未来的期待。

我把所有的不满和失落，都归咎于他。

却从未想过，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他忙于工作，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而我，却在他的身后，抱怨他不够浪漫，不够体贴。

是我太自私了。

周诚出差的第五天，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然然啊，你和周诚是不是吵架了？”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忧。

“妈，没有啊，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还说没有？这孩子，出差这么多天，一个电话都没往家里打。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是嗯嗯啊啊的，问他什么都说没事。我养大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他肯定有心事。”

我的鼻子一酸。

“妈，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婆婆说了一遍。

我以为婆婆会骂我。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夫妻俩，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周诚那孩子，从小就那样，性子闷，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他不是不爱你，他是太爱你了，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变形金刚被邻居家小孩弄坏了，他也是不哭不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那个坏掉的玩具，一遍一遍地拆开，又装上。”

“他不是在跟玩具较劲，他是在跟自己较劲。”

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把锁。

是啊，周诚就是这样的人。

他越是在乎，就越是沉默。

他一个人吃掉那个蛋糕，不是在惩罚我，他是在惩罚他自己。

他在用那种方式，宣泄他的失望和伤心。

而我，却只看到了他的冷漠，却没看到他背后的痛苦。

“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对婆婆说。

挂了电话，我立刻订了去周诚出差城市的机票。

他这次出差的城市，是青岛。

一个我们曾经一起来过的海滨城市。

那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一起旅行。

我们住在海边的民宿里，每天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看日出日落。

那时候，我们说好，以后每年都要来一次。

可是，结婚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来过。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下午四点。

我没有告诉周诚我来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们当年住过的那家民宿。

民宿还在，老板娘也还是那个热情的大婶。

她还记得我。

“哎哟，小姑娘，是你啊！我还记得你，那时候你和你男朋友，天天腻在一起，可恩爱了。”

我笑了笑：“阿姨，我结婚了，就是当年的那个男朋友。”

“是吗？那可太好了！”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你老公呢？没一起来吗？”

“他在这里出差，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真浪漫！”

我订了我们当年住过的那间房。

房间的布置几乎没变，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

海风吹进来，带着咸咸的味道。

我给周诚发了条微信。

“工作结束了吗？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学着他平时的语气。

过了很久，他才回。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

“和同事吗？”

“嗯。”

“那你少喝点酒，早点回酒店休息。”

“知道了。”

对话又陷入了僵局。

我放下手机，心里有点失落。

但我没有放弃。

我去了楼下的海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螃蟹和虾。

回到民宿，我借了老板娘的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我做了他最爱吃的香辣蟹，油焖大虾，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海鲜粥。

七点半，我估摸着他差不多该回来了，就给他发了张照片过去。

照片里，是一桌子丰盛的海鲜大餐。

我配上文字：“老公，生日大餐迟到了，但不会缺席。我在我们以前住过的民宿等你。”

然后，我附上了民宿的地址。

发完这条微信，我的心就一直悬着。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如果他不来，我该怎么办？

我坐在桌边，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海面上亮起了渔船的灯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

我的心，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八点，八点半，九点……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

他还是没有来。

手机也没有任何动静。

也许，他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眼眶发热。

林然啊林然，你真是活该。

我站起身，准备把这些菜倒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是“砰砰砰”的敲门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是周诚。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额头上全是汗，领带也歪了，头发有些凌乱，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有惊讶，有激动，还有一丝……委屈。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门槛，对视着。

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来……给你补过生日。”我的声音在抖。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然后，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他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对不起，周诚，对不起……”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你生日的时候，丢下你一个人……”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吃蛋糕……”

“我不该……不该让你那么难过……”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把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所有愧疚和悔恨，都哭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松开我，捧着我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

“傻瓜，”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愣住了。

“这些年，我只顾着工作，只想着给你和这个家更好的物质条件，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忘了，你嫁给我，不是为了什么大房子，好车子。你只是想要一个，能陪你说话，陪你吃饭，陪你笑的丈夫。”

“我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太久了。”

“是我，把你推给了别人。”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之间没爱了。

原来，他什么都懂。

“不是的，”我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没有推开我，是我自己走偏了。是我没有体谅你的辛苦，是我……”

他用手指堵住了我的嘴。

“别说了。”

“我们都有错。”

“以后，我们改，好不好？”

我用力地点头。

“好。”

他笑了，像冰雪初融。

然后，他低头，吻住了我。

这个吻，很深，很长。

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把凉了的饭菜热了热。

坐在窗边，听着海浪声，吃着这顿迟到了一个星期的生日晚餐。

他给我讲他这次项目上遇到的难题。

我给他讲我那个奇葩的甲方又提了什么无理的要求。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好像要把这几年缺失的对话，都补回来。

吃完饭，我们手牵着手，去海边散步。

晚上的沙滩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海浪声。

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江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白。

“我已经把他拉黑了。”

周诚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很柔和。

“其实，你不用这样。”他说。

“我知道，你们只是朋友。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我不该把对你的不满，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寻求一种虚假的慰藉。这对你，对江川，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我拉进怀里。

“老婆，你长大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我本来就比你成熟。”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着。

“是是是，你最成熟。”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民宿。

我们在沙滩上坐了一夜。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也聊了很多未来的打算。

他说，等这个项目结束，他就申请调回总部，以后再也不接长期出差的工作了。

他说，他想每个周末都陪我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吃我们没吃过的好吃的。

他说，他想和我，重新谈一次恋爱。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海平面上，那轮火红的日出。

就像我们劫后余生的爱情，重新焕发了生机。

回去的飞机上，我靠在周诚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回到了那间出租屋。

屋子很小，但很温暖。

他正在厨房里给我做糖醋排骨，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我从背后抱住他。

他对我说：“老婆，别闹，马上就好。”

我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准备降落了。

周诚正低头看着我，眼神温柔。

“醒了？”

“嗯。”

“回家了。”他说。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回家了。

回到我们真正的家。

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程序。

它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bug。

而爱，就是那个能修复所有bug的，最强大的补丁。

我曾经以为，七年的婚姻，已经把我们的爱情磨得面目全非。

直到那个晚上，我看到他一个人孤独地吃着蛋糕。

我才明白，爱一直都在。

只是它换了一种方式，变得沉默，变得厚重，变得像空气一样，让我习以为常，以至于忽略了它的存在。

幸好，我们都及时地发现了问题。

幸好，我们都还有勇气，去面对，去解决。

幸好，我们还爱着彼此。

飞机平稳落地。

走出机场，阳光正好。

我挽着周诚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轻声说：“老公，生日快乐。”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傻瓜，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不管，”我耍赖，“在我心里，今天才是你真正的生日。”

因为今天，我们都重生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

还是那么帅。

还是我爱的那个少年。

只是，他的眼角，多了几条细细的皱纹。

那是岁月留给我们的痕迹。

也是我们相爱过的，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