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四十二分,浦东机场T2航站楼的空气闻起来像消毒水和一种疲惫的甜香。
是免税店香水区飘过来的味道。
我捏着手机,屏幕上是江川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奶奶落地了,穿着深蓝色外套,白色运动鞋,拉一个红色行李箱。我这边会开完,马上来。
好。
一个字,我回得飞快,像是怕回复慢了,就显得我不够殷勤。
出口处的人流像被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往外涌。我踮着脚,眼睛在人群里扫描,像个盘点货物的仓库管理员。
深蓝色外套,白色运动鞋,红色行李箱。
找到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身形瘦小,但精神头很足,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她和江川发来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赶紧挤过去,脸上堆起最标准、最热情的笑。就是那种我每天用来应付社区里挑剔大妈的笑,八颗牙齿,不多不少。
“奶奶!”我冲她招手。
老太太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揉开的宣纸。
她推着行李箱,慢慢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温度,不算灼人,但也不暖和。
“奶奶,我是江川的女朋友,林晚。”我自我介绍,伸手想去接她的行李箱。
“哎,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她摆摆手,但还是把箱子递了过来。
箱子比我想象的要沉。
“路上辛苦了,奶奶。”我拉着箱子,另一只手想去扶她。
她却笑呵呵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背,皮肤干燥得像旧牛皮纸。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血液瞬间降温的话。
“你就是顾盼啊,比照片上看着还精神。”
我脸上的笑,僵住了。
像超市冷柜门上瞬间凝结的白霜。
顾盼?
她喊的是我闺蜜的名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老旧冰箱突然启动的噪音。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是奶奶年纪大记错了?还是江川跟她提过顾盼?为什么是顾盼?
“奶奶,”我强迫自己嘴角的肌肉重新工作,“我叫林晚,晚上的晚。”
我特意加重了读音。
老太太“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又拍了拍我的手,“瞧我这记性,人老了,不中用了。是林晚,林晚。”
她笑得一团和气,仿佛刚才那个名字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口误。
但我心里的警报已经拉响了,尖锐,刺耳。
江川从没跟我提过,他跟奶奶介绍过我闺蜜。
我扶着她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发潮的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机场外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我一个激灵。
“江川说他马上就到,我们在这儿等他一会儿。”我指了指旁边的休息长椅。
“好,好。”奶奶坐下来,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个橘子,熟练地剥开,掰了一半递给我。
“吃吧,自家树上结的,甜。”
橘子皮的清香里混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我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却没有吃。
我看着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
江川的车终于滑到我们面前。
他急匆匆下车,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奶奶,等急了吧?路上堵车。”
然后他转向我,“小晚,辛苦你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行李箱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打开后备箱,安置好行李,又殷勤地给奶奶打开后车门。
回去的路上,祖孙俩在后座聊得热火朝天。
“上海就是不一样,高楼多得像竹笋。”
“那可不,奶奶,下次带您去东方明珠看看。”
我开着车,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像个代驾。
后视镜里,江川的侧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我们在一起三年,为了攒首付,我辞掉还算体面的工作,在我们租住的小区门口开了个社区团购站。
每天跟鸡蛋、白菜、平台抽成和晚点的冷链车斗智斗勇。
他说,等攒够了钱,我们就结婚。
我信了。
红绿灯前,我停下车,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奶奶刚才,把我认成顾盼了。”
后座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空气瞬间凝固,车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嘶嘶”声。
江川的脸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有点慌乱。
“啊?是吗?奶奶年纪大了,可能……记错了。”他干巴巴地解释。
“是啊是啊,”奶奶立刻接话,“我这脑子,不行了。刚才小川在电话里跟我说,我一下子没对上号。”
这个解释,太完美了,也太假了。
像一张P得没有一点毛孔的网红照片。
我没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重新启动车子。
有些事情,在公共场合掰扯,太难看。
回到家,我租的两室一厅,因为奶奶的到来,显得有些拥挤。
我提前收拾出来的次卧,换了新的床单被套,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奶奶,您先休息,我去做饭。”我系上围裙,钻进厨房。
江川跟了进来,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小晚,今天谢谢你,别生奶奶的气,她真的……老糊涂了。”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边。
我没回头,只是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住了我的情绪。
“我没生气。”我说。
“那你怎么不高兴?”
“菜要蔫了,我得赶紧洗。”我挣开他的怀抱。
他站在我身后,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默默地出去了。
我看着水槽里碧绿的青菜,心里却是一片枯黄。
晚饭,我做了四菜一汤。
奶奶胃口很好,一个劲地夸我手艺好。
“我们家小川有福气,找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我挤出一个笑,“奶奶您喜欢就好。”
饭桌上,江川努力活跃气氛,讲他公司的趣事。
奶奶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然后冷不丁地又问我:“小晚啊,我听小川说,你那个朋友……叫,叫顾盼的,是在银行上班吧?那可是铁饭碗。”
我的心,又被猛地扎了一下。
我抬眼看向江川,他正埋头扒饭,假装没听见。
“嗯,是的。”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她在建行,工作是挺稳定的。”
“那她家里条件应该也很好吧?”奶奶追问,像个经验丰富的面试官。
“还行。”我言简意赅。
顾盼的家境何止是还行。她爸是个小老板,家里在市中心有三套房。这些,江-川都-清-楚-得-很。
“唉,现在这社会,女孩子还是得有份体面的工作,家里再帮衬一把,以后日子才好过。”奶奶感叹道,意有所指。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口误,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敲打”。
我没接话,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汤有点凉了,像我此刻的心情。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江川睡沙发,我陪奶奶睡主卧。
关了灯,黑暗中,奶奶的呼吸声很轻。
我却毫无睡意。
我拿出手机,点开顾盼的微信头像。
那是一个她穿着比基尼在海边笑得灿烂的照片。
我跟她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无话不谈。
要不要问她?
我打下一行字:江川是不是跟你……
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不,不能这么问。这像是在审问她。
我换了一种方式:最近江川有联系你吗?
点击发送前,我犹豫了。
万一,只是我想多了呢?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是江川和他妈妈在视频。
我悄悄走到门口,没开门。
“妈,您就放心吧,奶奶我接到了,都挺好的。”江川的声音压得很低。
“那就好。你跟林晚……怎么样了?”他妈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有点失真,但那股强势的劲儿没变。
“挺好的啊。”
“什么叫挺好的?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没?奶奶都去了,你别给我装傻!”他妈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心里一紧。
办的事?什么事?
“妈,您小点声,小晚还在睡觉呢。”江川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哀求。
“睡什么睡!她一个开小卖部的,还能比我们家娶媳妇的事重要?我跟你说江川,顾盼那孩子我见过了,知书达理,家庭条件又好,跟你多配啊!你别眼瞎心盲,被那个林晚迷了魂!”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原来,机场那一声“顾盼”,不是奶奶的口误,也不是江川的无心之举。
是他妈,是江川的妈妈,早就给我安排好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而我,就是那只即将被换掉的狸猫。
我浑身冰冷,手脚发麻。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妈,您别这样,我跟小晚感情挺好的。而且,我们还一起存了钱……”
“存了多少钱?能有几个钱?够买个厕所吗?我告诉你,你跟顾盼成了,她家陪嫁一套房,你少奋斗二十年!你傻不傻啊你!”
“可是……”
“没有可是!奶奶这次去,就是帮你把把关,顺便敲打敲打那个林晚,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你要是还拎不清,就别认我这个妈!”
嘟的一声,视频挂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笑了。
真的,气笑了。
枉我每天起早贪黑,为了我们那个所谓的“未来”,跟一群大爷大妈为了一毛钱的差价磨破嘴皮。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个笑话。
我一个开小卖部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江川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一脸痛苦。
看见我,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慌。
“小晚,你……你都听到了?”
“嗯。”我点点头,异常平静。
“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我妈她……”
“她想让你娶顾盼,因为顾盼家有钱有房,对吗?”我替他说完了。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所以,奶奶来,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意?”我继续问。
“是我妈……我拦不住她。”他的声音像蚊子叫。
“拦不住?”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格外讽刺,“江川,我们在一起三年,我以为我们是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
“我们是啊!”他急切地站起来,想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
“现在看来,不是。”我的声音冷得像我团购站里冻了三天的带鱼,“你的目标,是找一个能让你少奋斗二十年的富家女。”
“我不是!小晚,你相信我!”他眼眶红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一个连自己母亲都反抗不了的男人,他的眼泪,跟鳄鱼的眼泪有什么区别?
“我相信我听到的。”我说,“江川,我们那个联名账户里,有多少钱?”
他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突然提钱。
“二十三万七千块。”我替他回答,“其中,有十五万是我的。是我这两年多,一箱一箱牛奶,一袋一袋大米,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你放心,这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的脸色,白得像打印纸。
“小晚,我们……我们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是你妈,把我们推到这一步的。”我看着他,“也是你。”
你的默许,你的软弱,你的动摇。
这些话,我没说出口。
没必要了。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开了。
奶奶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
“大清早的,吵什么呢?”
江川像看到了救星,赶紧过去扶住她,“奶奶,没事没事,您怎么起来了?”
奶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我迎上她的视线,突然觉得,跟这个老太太也没什么好置气的了。
她不过是个传声筒,一个工具人。
真正的对手,是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却早已给我判了死刑的,江川的妈妈。
“奶奶,早饭想吃什么?豆浆还是小米粥?”我问,语气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江川和奶奶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大吵大闹,或者哭哭啼啼。
但我没有。
我开团购站的第一天,一个大妈因为一毛钱的差价,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半个小时。
我都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尤其,是在那些根本不看重你的人面前。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诡异。
我给奶奶盛了一碗小米粥,放了一小碟自己腌的酱黄瓜。
她吃了两口,又开口了。
“小晚啊,你这个工作……每天起早贪黑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吧?”
又来了。
我抬起头,笑了笑,“还行,养活自己没问题。上个月平台奖励了我三千块,因为我的站点差评率是全区最低的。”
我看到江川的脸僵了一下。
奶奶“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低头喝粥。
我就是要告诉她,告诉他们。
我的工作,或许在你们眼里“不体面”,但我做得很好,我为此骄傲。
我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轻视的“开小卖部的”。
吃完饭,我接到了供货商的电话。
“林站长,你那批进口车厘子到了,但是冷链车路上出了点问题,制冷坏了半小时,可能……品相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批车厘子,是我这次团购的主打产品,一共五十多箱,货值三万多。
如果出了问题,这个月的利润就全赔进去了。
“我马上过去!”我挂了电话,抓起钥匙就往外冲。
“小晚,怎么了?”江川追上来问。
“货出了点问题,我得去仓库看看。”我头也不回。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拒绝了,“你照顾好奶奶。”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焦头烂额的样子。
那会让他,和他的家人,更加笃定我这份工作的“上不了台面”。
仓库在郊区,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纸箱味混合在一起。
我打开一箱车厘子,心凉了半截。
果然,表皮都有些发蔫,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供货商老李搓着手,一脸歉意,“林站主,你看这……要不我给你打个八折?”
“八折?”我冷笑一声,“老李,这批货我是按A级果预售的,现在你给我一堆B级果,让我怎么跟我的客户交代?砸我自己的招牌吗?”
我的客户,都是小区里的街坊邻居。
我靠的是信誉吃饭。
“那……那你说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
“这批货,我一分钱都不会付。你拉回去。但是,你必须在今天下午四点前,给我调一批同等级的货过来。否则,不仅这批货的损失你承担,我们以后也别合作了。”
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老李被我的气势镇住了,犹豫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
“行!林站长,我服你!我马上去想办法!”
看着老李的车开远,我才松了一口气。
腿有点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拿出手机,看到顾盼在半小时前给我发了条微信。
“在吗?晚上一起吃饭?”
我盯着那条消息,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怎么面对她?
那个被江川妈妈选中的,“比我好一百倍”的女孩。
我回了一个字:好。
我想见她。
我想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下午三点半,新的车厘子送到了。
果子新鲜饱满,带着露水。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指挥着小工把货卸到我的小仓库,一一核对数量。
一个邻居大妈路过,探头探脑地问:“小林,车厘子到啦?品相怎么样啊?”
“王阿姨您放心,绝对是顶级的!晚上七点准时来取货!”我笑着回答。
这就是我的战场。
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处理完工作,我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
我给顾盼发了地址,一个我们常去的日料店。
然后,我给江川发了条消息:我晚上跟朋友吃饭,不回去了。你跟奶奶说一声。
他秒回:跟谁?
我没理他。
走进日料店,顾盼已经到了。
她穿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长发微卷,妆容精致。
她总是这样,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温室玫瑰。
而我,像一棵在野地里野蛮生长的向日葵。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她给我倒了一杯大麦茶。
茶是温的。
我捧着杯子,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顾盼,”我斟酌着词句,“江川他妈……是不是找过你?”
顾盼拿着菜单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找我了。”她放下菜单,很坦诚。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月前吧。她通过一个我们家的远房亲戚,要到了我的电话。”
“她跟你说什么了?”我的声音有点抖。
“她说,她很欣赏我,觉得我跟江川很合适。还说……江川跟你在一起,只是暂时没找到更合适的。”
顾盼复述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一脸的嫌恶。
“那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是拒绝了啊!”她提高了音量,“我说我有男朋友了,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她别再来烦我。我当时就想告诉你,但是我怕……怕影响你跟江川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怕你多想,怕你难过。我想着,只要我这边态度坚决,他妈也就死心了。没想到……她居然把主意打到他奶奶身上了。”顾盼一脸的懊恼。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最硬的冰,开始融化了。
我最好的朋友,没有背叛我。
她只是,用她以为对的方式,在保护我。
“所以,江川知道他妈找你吗?”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顾盼犹豫了一下。
“我……我不确定。但是有一次,他妈约我喝咖啡,江川也在场。”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什么时候?”
“上个月。就在我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我当时正好下去买咖啡,就碰到了。他妈很热情地拉我过去坐,江川当时……表情挺尴尬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怎么说话,全程都是他妈在说。说他工作多努力,人多上进。我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借口走了。”
够了。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
江川他,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
他知道他妈妈的计划,他见过顾盼,他甚至,可能在心里衡量过,我和顾盼,哪个是更好的选择。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我端起茶杯,一口喝干。
大麦茶的焦香,此刻尝起来,只有苦涩。
“晚晚,你……你打算怎么办?”顾盼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愤怒,失望,委屈,像一团乱麻,堵在我的胸口。
我想分手。
但是,那二十三万七千块,那是我一分一分攒下的血汗钱。
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吃饭吧。”我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战斗。”
那顿饭,我吃了很多。
顾盼一直在给我夹菜,默默地陪着我。
吃完饭,她坚持要送我回家。
“你现在这个状态,我不放心。”
我没拒绝。
车开到我小区楼下,我看到江川正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在等我。
看到顾盼的车,他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
“小晚。”他敲了敲车窗。
我降下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怎么跟顾盼在一起?”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我还没说话,顾盼先笑了。
“江川,是我约晚晚吃饭的。怎么,我跟她吃饭,还需要跟你报备吗?”
顾盼的语气,一向是这么直接,不留情面。
江川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开口了,“是怕我跟顾盼对质,戳穿你们家的好事吗?”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
“小晚,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我都知道了。你妈找过顾盼,你也在场。对吗?”
他彻底哑火了。
路灯下,他的表情,狼狈不堪。
“江川,我以前觉得你只是有点软弱,没主见。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是软弱,你是自私。”
“你享受着我为你打理一切,为你省吃俭用,同时,又觊觎着另一条能让你少奋斗二十年的捷径。”
“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放弃。”
“你活该,什么都得不到。”
说完,我升上车窗。
“开车。”我对顾盼说。
顾盼一脚油门,车子蹿了出去。
后视镜里,江川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没有回头。
“去你家。”我说。
我不想回那个充满了谎言和算计的“家”。
顾盼的家,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
一进门,我就瘫倒在她的沙发上。
“想哭就哭出来吧。”她说。
我摇摇头。
哭不出来。
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又闷又疼。
顾盼给我倒了杯红酒。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终于让我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我明天就回去,把我的东西搬出来。”我说。
“钱呢?你们那个联名账户的钱,怎么办?”顾盼比我还清醒。
“我会拿回来的。一分都不会少。”
那天晚上,我睡在顾盼的客房里。
床很软,但我一夜无眠。
天快亮的时候,我收到了江川发来的几十条微信。
“小晚,我错了。”
“我真的爱你,我只是一时糊涂。”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妈那边,我再去跟她说。”
我看着那些苍白的文字,没有回复。
机会?
从他在他妈妈和顾盼面前,默认我是个“备胎”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早上八点,我准时出现在我的团购站门口。
小工已经把昨晚的货都分拣好了,一排排地码在货架上。
看到我,他有点惊讶,“林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睡不着,就早点来了。”我拿起扫码枪,开始核对订单。
“滴,滴,滴。”
扫码枪的声音,清脆,利落。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是我能掌控的世界。
在这里,付出就有回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没有那么多暧昧不清的算计。
上午,来取货的邻居络绎不绝。
“小林,这次的车厘子真不错!”
“是啊,又大又甜,比超市的还好!”
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麻利地打包,收款。
忙碌,是最好的麻药。
中午,我抽空给江川打了个电话。
他几乎是秒接。
“小晚!”他的声音充满惊喜。
“下午三点,我们见一面。”我没给他任何幻想,“把银行卡带上。”
“小晚,你……”
“就这样。”我直接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五十七分,我到了我们约定的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三点整,江川推门进来。
他看起来很憔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坐下。
“小晚……”
“卡带了吗?”我开门见山。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
“我知道。”我说,“这个账户,一共二十三万七千。我算过了,这两年,房租水电,生活开销,我们是AA制。所以,这笔钱里,十五万是我的本金,另外八万七,是你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计算器,把账目一条一条地列给他看。
“这两年,我的团购站纯利润是十八万左右。其中,有十五万我存进了这个账户。剩下的三万,用于我个人的开销。”
“你的工资,每个月一万二,刨去你的个人开销和给家里的钱,你每个月大概能存四千块。两年下来,差不多就是八万七。”
我算得很清楚。
因为每一笔钱,都记录在我手机的备忘录里。
那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现在,成了我清算的证据。
江川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晚,你连这个都算得这么清楚……”
“当然要算清楚。”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不清不楚的,是感情。钱,必须清清楚楚。”
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现在要把我的十五万,转出来。”我拿起那张卡,“有没有问题?”
“没有。”他摇摇头,声音嘶哑。
“好。”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操作转账。
输入金额,输入密码。
点击确认。
手机震动了一下,提示转账成功。
我把银行卡推回到他面前。
“好了。”我说,“两清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小晚!”他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妈她……她不知道我们存了这么多钱。她以为你……”
“她以为我花你的钱,占你的便宜,是个只会拖累你的累赘。对吗?”我替他说完。
他沉默了。
“江川,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我转过身,看着他。
“你从来没有,在你家人面前,真正地维护过我。”
“你没有告诉他们,你女朋友,不是一个只会开小卖部的,她有自己的事业,并且做得很好。”
“你没有告诉他们,你们的首付,不是靠你一个人,而是我们共同的努力。”
“你默许他们轻视我,贬低我,甚至,为你物色更好的对象。”
“因为在你心里,或许也觉得,我配不上你,顾盼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血色尽失。
“不是的……我没有……”他徒劳地辩解。
我不想再听了。
我拉开咖啡馆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回到顾盼家,我开始在网上找房子。
我需要一个新的住处。
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顾盼看我像没事人一样,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林晚,你真是个狠人。我以为你至少得哭个三天三夜。”
“哭有什么用?”我一边浏览租房信息,一边说,“哭能把钱哭回来吗?能把房子哭出来吗?”
“不能。”
“那不就得了。”
道理我都懂。
但是,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
三年的感情,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旅行。
他说“我养你啊”时的意气风发。
他说“我们一起努力”时的信誓旦旦。
心,还是会疼。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下了眼泪。
就哭这一次。
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我请了搬家公司,回那个“家”去搬我的东西。
我提前跟江川打了招呼,让他和他奶奶暂时回避一下。
我不想再有任何纠缠。
开门进去,房子里空无一人。
我的东西不多,几箱衣服,一些书,还有我团购站的各种单据和账本。
我把它们一一打包。
在收拾床头柜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铂金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字母“P”。
P。
Pan。顾盼的盼。
我的手,抖了一下。
项链的旁边,还有一张卡片。
我拿起来,上面是江川的字迹:
“送给我心里唯一的光。”
日期,是上个月。
就是他妈妈约顾盼喝咖啡之后。
原来,他不仅是动摇,他已经行动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准备送给他“心里唯一的光”。
而我,是什么?
是挡在他光芒前面的,一片乌云吗?
我拿着那条项链,气得浑身发抖。
我真想把它扔到楼下去。
但是,我没有。
我把它放回首饰盒,然后,放进了我自己的行李箱。
这不是我的东西。
但我也不会,让它送到它“应该”去的人手里。
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无法送达的念想吧。
这算是我,小小的报复。
搬家公司的师傅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上车。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两年的房子。
这里有我曾经的爱和希望。
现在,只剩下一地鸡毛。
我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租了一个离我团购站很近的一居室。
虽然小,但是很干净。
我花了一个下午,把我的东西都归置好。
看着这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空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晚上,我妈打来电话。
“晚晚,你跟小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妈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估计是江川跟他妈说了,他妈又通过某个亲戚,传到了我妈耳朵里。
“分了。”我说。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因为他家里人?”
“嗯。”
“钱呢?你投进去的钱,拿回来了吗?”我妈最关心的,永远是这个。
“拿回来了,一分没少。”
“那就好。”我妈松了一口气,“分了就分了。那种眼高于顶的人家,我们不稀罕。我女儿这么能干,还怕找不到好的?”
我听着我妈的话,鼻子一酸。
“妈,我那个工作……是不是挺丢人的?”我忍不住问。
“丢人?谁说的?”我妈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凭自己本事吃饭,有什么好丢人的?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勾心斗角,一个月挣三千块的,就高贵了?别听他们放屁!”
“我女儿,是我的骄傲。”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都在我妈这句话里,找到了出口。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
生活,还要继续。
我的团购站,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我拓展了新的品类,从生鲜水果,到日用百货,甚至还搞起了家电团购。
我研究平台的规则,把每一个积分,每一个流量扶持,都利用到极致。
我的站点,成了我们这个片区最大,口碑最好的站点。
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一个月后,我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辆小小的代步车。
提车那天,我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配文是:靠自己,最踏实。
没有屏蔽任何人。
很快,顾盼点了赞,评论是:女王陛下!
我妈也点了赞,评论是:我女儿最棒!
我划着屏幕,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
江川。
他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
我知道,他看到了。
这就够了。
又过了一个月,天气彻底冷了。
我的团购站生意越来越好,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就招了一个小姑娘当店员。
一天下午,我正在核对账目,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店门口。
是江川的妈妈。
她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化着精致的妆,一脸倨傲地看着我这个小小的店面。
像一个女王,在巡视她的贫民窟。
我放下账本,站起身。
“阿姨,有事吗?”我的语气,不卑不亢。
“我找你谈谈。”她说。
“好啊。”我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凳子,“坐吧。”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塑料凳子,没坐。
“林晚,我知道你跟江川分手了。”她开门见山。
“嗯。”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江川?”
我笑了。
“阿姨,我怪不怪他,重要吗?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当然重要!”她提高了声音,“就是因为你,他现在天天魂不守舍的,工作都出错了!连顾盼……顾盼都懒得理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他真的去找顾盼了。
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真是,活该。
“所以呢?”我看着她,“您今天来,是想让我回去跟他复合,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吗?”
她被我噎了一下。
“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人不要太斤斤-计较。你一个女孩子,名声很重要的。”她开始给我扣帽子。
“我的名声?”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阿姨,从头到尾,被算计,被嫌弃,被准备好“下家”的人,是我。现在,您来跟我谈我的名声?”
“你!”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什么我?”我往前走了一步,气势上完全压倒了她,“阿姨,我告诉你。以前,我尊重你,是因为你是江川的妈妈。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您在我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我的店,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我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她踩着高跟鞋,狼狈地走了。
店里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
“林姐,你……你好飒啊!”
我笑了笑,重新坐回我的位置。
我不是飒。
我只是,不想再忍了。
生活教会我,你的善良,必须带点锋芒。
否则,就等于零。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江川的电话。
我没接。
他锲而不舍地打。
我烦了,接起来。
“林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妈!”他一开口就是质问。
“我怎么对她了?”我反问,“是你妈跑到我的地盘,对我指手画脚。我只是,请她出去而已。”
“她是我妈!”
“所以呢?”我冷笑,“你妈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侮辱我吗?江川,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替你妈出头?”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如果是,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小晚,我们……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回不去了。”我说得斩钉截铁。
“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江川,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然后,把他拉黑了。
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这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我的小事业,蒸蒸日上。
我甚至开了第二家分店。
顾盼吐槽我,说我要成为我们区的“团购女王”了。
我只是笑。
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双手,活得更有底气一点。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那个首饰盒。
里面那条带着字母“P”的项链,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看着它,心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愤怒和不甘。
只觉得,有点可笑。
我把它装在一个信封里,没有写任何话,寄到了江川的公司。
收件人,是他。
就当是,给这段逝去的感情,画上一个最后的句号。
几天后,顾盼约我吃饭。
她神神秘秘地说,给我看个好东西。
到了餐厅,她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江川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是今天发的。
一张照片,是他和另一个女生的合影。女生我没见过,笑得很甜。
配文是: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金店。
女生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
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字母“P”。
我愣住了。
“这个女的,叫萍萍。”顾盼在我耳边说,“听说是他妈一个牌友的女儿,在事业单位上班。”
“他把那条项链,送给她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突然,就笑了出来。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多讽刺啊。
一条原本为顾盼(Pan)准备的项链,最后戴在了一个叫萍萍(Ping)的女孩脖子上。
江川,他甚至,都懒得去换一个吊坠。
或者说,在他和他妈眼里,不管是顾盼,还是萍萍,甚至是我林晚。
我们是谁,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的背景,我们的工作,我们能给他们家带来什么。
我们只是一个个可以被替换的符号。
“别难过。”顾盼拍了拍我的背。
“我没难过。”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只是觉得,我当初离开他,真是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我为我自己的清醒,感到庆幸。
我举起酒杯。
“来,顾盼,敬我们自己。”
“敬什么?”
“敬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别人账本上的一个数字。”
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映出我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疲惫,有风霜,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和坦然。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把方向盘,交到任何人手里。
我的人生,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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