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晚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而我,依旧用着那个掉了一小块漆的搪瓷缸子喝水。
那只缸子,是当年我从老家带出来的,白色,边缘一圈蓝,像极了八十年代的旧物。在这座流光溢彩的写字楼里,它和我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有好几年的时间,这只缸子就像一个沉默的记号,标记着我在公司里尴尬的位置。而那个KTV包厢里的夜晚,则是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我与林晚之间。我曾无数次站在深渊的这一边,遥望对面那个高高在上的女老板,猜测她那晚的醉话究竟是真心,是一场试探,还是一个孤独灵魂的偶然失控。
但这一切,都要从那个灯光昏暗,酒气熏天的KTV包厢说起。那天,我第一次知道,我那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原来也会哭。
第1章 一场无法拒绝的应酬
我叫陈阳,那年二十六岁,是“宏图广告”策划部一个不起眼的小组员。说好听点是策划,说难听点,就是个“写稿的”,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客户那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想法,用华丽的辞藻包装成看起来逻辑自洽的方案。
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对于我这个从农村出来,背着一家人期望和母亲医药费的年轻人来说,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林晚是我的顶头上司,策划部的总监。她大概三十三四岁的样子,漂亮,干练,永远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是某种节拍器,精准、有力,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部门里的人都怕她,包括我。她看方案,眼神像X光,能瞬间洞穿你逻辑里的所有漏洞和文字上的所有虚浮。被她骂哭的实习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所以,当她内线电话打到我工位上,用她一贯清冷的语调说:“陈阳,晚上有个应酬,你跟我一起去。”的时候,我大脑宕机了足足三秒。
“我?”我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都有些发虚。
这种级别的应酬,通常都是由副总监或者资深客户经理陪同的,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食物链底端的小兵。
“对,你。”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客户是做传统实业的,喜欢聊点文化历史,你那份关于‘运河文化’的案子写得不错,带上你,有话说。”
理由无懈可击,我只能应下。
挂了电话,旁边的同事张伟立刻凑了过来,他比我早来公司两年,油滑世故,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
“行啊,陈阳,”他挤眉弄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被林总‘翻牌子’了,这是要起飞的节奏?”
我苦笑着摇摇头:“哪儿啊,就是去当个背景板,挡挡酒。”
张伟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挡酒是肯定的,但这也是机会。林总这个人,工作上是‘灭绝师太’,但私下里,谁知道呢?她可是单身啊。你要是能把她哄高兴了,以后……”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暗示,让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承认,林晚很美,是一种带着距离感和攻击性的美。但我对她,只有敬畏,或许还有一点点因为她才华而产生的仰慕,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更何况,我知道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怎样的鸿沟。
她开的是保时捷,我挤的是早晚高峰的地铁。她手腕上那块表,可能抵得上我好几年的工资。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下班后,我特地去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又仔细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衬衫是前年打折时买的,袖口已经有些磨损,我悄悄地把袖子卷了起来。
林晚的车就停在公司地库。黑色的保时捷Panamera,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我拉开副驾的门,小心翼翼地坐进去,生怕自己身上带的地铁里的味道,玷污了这昂贵的真皮座椅。
“紧张?”她目视前方,启动了车子,随口问了一句。
“有……有点。”我老实回答。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角似乎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用紧张,今晚的客户姓李,是个粗人,但人还算爽快。你不用刻意说什么,他问到你,你就聊聊你方案里的东西。还有,酒桌上,机灵点。”
“好的,林总。”
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种甜腻廉价的味道,而是混合着木质和花香的冷冽气息,就和她的人一样。
一路无话。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心里却在盘算着,今晚这顿饭,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钱。那每一盏水晶灯,每一瓶昂贵的洋酒,都像是从我母亲的医药费里抽走的一样,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心疼和无力。
KTV的名字叫“金碧辉煌”,俗气,但直截了当。包厢极大,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李总已经到了,挺着个啤酒肚,脖子上挂着一条能拴狗的金链子,身边还坐着几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林晚一进去,立刻换上了一副职业的笑容,和李总握手寒暄,那份从容和气场,让我自惭形秽。
“这位是?”李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们公司新来的策划,小陈,小伙子很有想法。”林晚轻描淡写地介绍。
我赶紧躬身,双手递上名片:“李总您好,我叫陈阳。”
李总接过名片,看都没看就扔在桌上,哈哈大笑:“林总啊,你带个小伙子来干嘛?咱们谈生意,有美女陪着才尽兴嘛!”
说着,他那双不老实的眼睛就在林晚身上打转。
林晚的笑容不变,不着痕跡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李总说笑了,我们是来谈工作的。小陈对您的企业文化很有研究,一会儿让他给您汇报汇报。”
一句话,就把我的作用定了性,也把李总的骚扰挡了回去。
我心里暗暗佩服。
酒局开始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那些油腻的男人们轮番给林晚敬酒,言语轻佻。林晚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能躲的就躲,躲不过的,就浅浅抿一口。
我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她说的“机灵点”是什么意思。
当一个脑满肠肥的副总再次端着酒杯走向林晚时,我站了起来。
“王总,我敬您一杯!”我端起自己面前满满一杯啤酒,“林总最近肠胃不舒服,医生嘱咐不能喝酒。她这杯,我替了!”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我仰头就把一杯啤酒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激起一阵寒意。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林晚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但没说什么。
李总哈哈大笑起来:“好!林总手下的人,果然有冲劲!行,这杯我认了!”
有了我这个“挡箭牌”,接下来的火力便大多集中到了我身上。白酒、啤酒、红酒,我来者不拒。我酒量其实很一般,但心里憋着一股劲。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我作为下属的本分。
喝到后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胃里翻江倒海。我只记得林晚似乎也喝了不少,她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泛起了少见的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生意在酒酣耳热之际谈得差不多了,李总他们搂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女孩,摇摇晃晃地走了。
巨大的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我和林晚。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烟味和混杂的香水味,让人头晕脑胀。我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怎么样?”一只手扶住了我。
是林晚。她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没事……林总,我……我去叫代驾。”我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不用。”她说着,自己也晃了一下,顺势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我愣住了。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了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以为我喝多了,出现了幻觉。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能把一群大男人骂得狗血淋头的“灭绝师太”,竟然在哭?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2章 她钻进我怀里
包厢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换气扇低沉的嗡嗡声。五光十色的射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光影斑驳地打在林晚蜷缩的身体上,勾勒出一个与她平日形象截然相反的脆弱轮廓。
她的哭声很轻,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
我的酒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散了大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我有什么资格?一个下属去安慰女上司的眼泪,这场景怎么想都觉得怪异。离开?把一个喝醉的、情绪崩溃的女人独自留在这里,我做不到。
犹豫了半晌,我还是走过去,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轻轻放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林总……你没事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
她没有抬头,只是肩膀的耸动更加剧烈了。
我叹了口气,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保持着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有时候,无声的陪伴,可能比任何笨拙的安慰都更有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她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平日里犀利的目光此刻被水汽氤氲得一片朦胧。妆花了一些,让她那张精致的脸庞多了几分破碎感,反而更让人心生怜惜。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有一片茫然和脆弱。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没有。我只是觉得,您……您也很辛苦。”
这不是恭维,是我的真心话。在公司,我见过她为了一个项目连续熬几个通宵,见过她因为一个数据错误而对自己发火,也见过她在会议上舌战群儒,一个人扛下所有压力。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战士,永远在冲锋。可战士,也是会累的。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辛苦?”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陈阳,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离婚三周年的纪念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关于林晚的私生活,公司里流传着各种版本。有人说她嫁入豪门又被抛弃,有人说她为了事业牺牲了家庭。但没人知道真相。此刻,这个秘密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她口中说了出来,砸在我心上,沉甸甸的。
“我前夫,就是李总那样的。”她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彩灯,“有钱,爱玩,身边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总说我太要强,不像个女人。呵呵,不像个女人……”
她的笑声里充满了苦涩。
“我拼了命地工作,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依附他的菟丝花。结果呢?我证明了自己,却失去了家。”
“今天在酒桌上,看着李总那副嘴脸,我就想起了他。一样的油腻,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让我恶心。”
她说着,端起桌上半杯没喝完的洋酒,一饮而尽。
“林总,别喝了。”我忍不住开口劝道。
她放下酒杯,转头看向我,目光灼灼。那眼神很复杂,有醉意,有伤感,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陈阳,”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今晚,替我挡了那么多酒。”
我一时语塞,挠了挠头:“您是我领导,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她笑了,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后背却抵住了沙发靠背,退无可退。
她在我面前站定,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和香水的味道将我完全笼罩。她比我矮一些,微微仰着头看我,迷离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要强,不像个女人?”她问。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我觉得您很了不起,真的。靠自己,活得比谁都精彩。”
这是实话。抛开她“灭绝师太”的脾气,我打心底里佩服她。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眼眶又红了。然后,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忽然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一丝酒后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颤抖和无助。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温热的眼泪很快就浸湿了我的衣襟。
我双手悬在半空中,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这辈子,除了我妈,我从没和哪个女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她在我怀里闷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乞求的意味。
我僵硬的身体,终于还是慢慢放松了下来。我轻轻地、试探性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猫。
包厢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心跳声。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擂鼓一样。而她的心跳,则透过她的身体,微弱而急促地传递给我。
我不知道她在我怀里哭了多久。
当她终于平静下来,从我怀里抬起头时,一双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然后,她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很多很多年的话。
她钻进我怀里,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今晚,你就是我的人。”
第33章 尴尬的清晨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脑海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的人”?
这三个字,在当时那个情境下,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是一个醉酒女人的胡言乱语?是一种情感上的临时寄托?还是一种……暗示?
我当时完全懵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林晚说完那句话,似乎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眼神里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靠在我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带着淡淡的酒气。
我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敢动。她头发上好闻的香气,混合着她温热的鼻息,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孔,扰乱着我的心神。
最终,理智战胜了混乱。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正,让她靠在沙发上。然后,我拿起她的手包,从里面翻出她的手机。幸好,没有密码。我找到她的通话记录,拨通了备注为“张姐”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干练。我简单说明了情况,告诉她我们在“金碧辉煌”的包厢号。张姐显然是林晚的亲信或者助理,没有多问,只说马上过来。
等待的时间里,我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林晚身上。包厢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怕她着凉。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包厢门口,点了支烟。尼古丁的味道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我看着外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梦。
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强人,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而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却成了她唯一的见证者。
“你就是我的人。”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我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她。她会记得吗?如果记得,我们之间该如何自处?如果她不记得,我是不是应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二十分钟后,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匆匆赶到,正是电话里的张姐。她看到包厢里的情景,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辛苦你了,小伙子。”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熟练地扶起林晚。
“应该的。”我把林晚的手包递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陈阳。”
“好,我记住了。”张姐说着,扶着半梦半醒的林晚离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包厢里,看着满桌的狼藉,心里五味杂陈。结完账,我才发现自己的外套还盖在林晚身上,被张姐一起带走了。
我苦笑了一下,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走进了深夜的寒风里。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晚,索性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来掩盖内心的忐忑。
八点五十五分,办公室门口响起了熟悉的高跟鞋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林晚走了进来。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痕迹,眼神依旧犀利,表情依旧清冷。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灭绝师太”。
她从我的工位旁走过,没有看我,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就好像昨晚那个在我怀里痛哭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也许,她真的不记得了。或者,她选择性地忘记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们之间不会那么尴尬。
上午的例会,林晚依旧言辞犀利,把几个同事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轮到我汇报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我汇报完,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审判”。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她说:“逻辑基本没问题,但细节还需要打磨。特别是用户画像部分,不够精准。下午下班前,给我一份修改版。”
语气公事公办,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工位,刚准备开始修改方案,张伟又凑了过来。
“陈阳,昨晚战况如何?”他一脸暧昧的笑容,“林总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啊,是不是你小子伺候得好?”
我皱了皱眉:“张哥,别乱说,昨晚就是正常的应酬。”
“切,跟我还装?”张伟撇了撇嘴,“我可听说了,昨晚你们俩在KTV待到半夜,最后还是林总的助理把你送走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我心里的火气也上来了:“张哥,请你说话放尊重点。林总是我们的领导。”
“哟,还护上了?”张伟怪笑一声,“行,我不说了。不过我可提醒你,想靠女人上位,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别到时候,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腿上了。”
说完,他便扭着腰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烦躁。我知道,公司里关于我和林晚的流言蜚语,恐怕是免不了了。
下午,我把修改好的方案送到林晚的办公室。
她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地说:“放那儿吧。”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正准备转身离开,她忽然开口了。
“等等。”
我停下脚步,心里又是一紧。
“你的外套,”她从办公桌下的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外套,“洗干净了,还给你。”
是我的外套。上面还带着洗衣液的清香。
“谢谢林总。”我伸手去接。
就在我手指触碰到衣服的一瞬间,她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
然后,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昨天晚上,谢谢你。”
这句“谢谢”,可以指我替她挡酒,也可以指我最后照顾她。但她没有明说,我也无法追问。
“不客气,林总。”我接过外套,匆匆说了一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回到工位,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她记得。
她一定记得。
那句“谢谢”,就是证明。她没有忘记,只是选择了用这种最职业、最疏离的方式,将昨晚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我看着手里的外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4章 一个烫手的山芋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晚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在公司,我们是标准的上下级关系。她对我依旧严格,我的方案但凡有一点瑕疵,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打回来重做。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再无半句多余的交流。
昨晚KTV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但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比如,我再看她时,眼神里除了敬畏,还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我会下意识地观察她是否疲惫,会从她紧锁的眉头里,猜测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而她,偶尔在茶水间碰到我,也会对我点头示意。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办公室的流言蜚G语却像野草一样疯长。张伟更是把“陈阳是林总的红人”挂在嘴边,明里暗里地讽刺我。对此,我只能选择沉默。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直到一周后,林晚扔给了我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办公室。
“陈阳,这是‘星河湾’地产的案子,你接下来。”她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星河湾”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客户之一,也是最难缠的客户。他们的新楼盘定位高端,但营销方案改了十几稿,都被对方以“缺乏新意”、“格调不够”为由打了回来。前一个负责这个案子的资深策划,已经被折磨得主动申请调岗了。
整个策划部,没人敢再碰这个案子。
“林总……我?”我有些不敢相信,“我资历尚浅,恐怕……”
“你的‘运河文化’案子,我看过,思路很大胆,文笔也不错。”她打断我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星河湾’要的就是新东西。我相信你的能力。”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当然,这个案子难度很大,压力也很大。你要是不敢接,现在就可以说。”
这分明是一道选择题。
接,就是九死一生。做好了,一战成名;做不好,就得卷铺盖走人。不接,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懦夫,以后在林晚面前,恐怕再也抬不起头。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她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案子给我?是KTV那晚之后对我的补偿和提携?还是一场更为严苛的考验?她想看看,我陈阳,到底是个只会在酒桌上耍小聪明的投机分子,还是一个真正有能力、敢担当的男人?
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后者。
林晚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影响工作判断。她把这个案子给我,一定是因为她觉得,我“或许”可以。而这个“或许”,需要我自己去证明。
我的血,一下子热了起来。
从我来这个城市打拼开始,我最不缺的,就是迎难而上的勇气。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说道:“林总,我接。”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转瞬即逝。
“好。需要任何资源,直接跟我说。我给你一周时间,下周五,我要看到第一版方案。”
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我抱着那叠沉甸甸的资料,感觉像是抱着一颗定时炸弹。
张伟看到我手里的文件,眼睛都直了。
“‘星河湾’?林总真把这案子给你了?”他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即转为幸灾乐祸,“陈阳啊陈阳,你这下可惨了。这哪是馅饼,这明明是个坑啊!等着被客户虐死吧你!”
我没理他,径直回到座位。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以公司为家。
我把“星河湾”过去所有的资料,以及市场上所有高端楼盘的营销案例,全都翻了出来,逐一研究。白天,我跑遍了本市所有的高端楼盘,假装成购房者,去感受它们的氛围,和销售聊天,了解真正的目标客户在想什么。
晚上,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对着电脑,一遍遍地推敲思路,搭建框架,填充细节。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
那几天,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黑,胡子拉碴,憔悴得不成样子。
期间,母亲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下个月的医药费,能不能……
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妈,你放心,钱的事你别操心,我这儿都安排好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才写了一半的方案,心里那股劲头更足了。我不能输,也输不起。我身后,是需要我支撑的家。
这期间,林晚没有催过我一次,也没有过问过一句。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开会,审方案,骂人。但有好几次深夜,我从洗手间回来,都发现我的搪瓷缸子里,被人加满了热水。
我知道是她。因为只有她,有办公室的钥匙,会在那么晚的时候,还在公司。
她什么也没说,却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一种无声的支持。
周五下午,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将一份厚达八十页的PPT方案,放在了林晚的办公桌上。
我的方案,名叫“城市的心跳”。我跳出了传统地产营销只谈地段、园林、户型的窠臼,而是将“星河湾”塑造成一个有温度、有情感的生命体。它不仅是一栋建筑,更是一座城市精英阶层精神追求的安放之所。方案里,我策划了一系列线上线下的文化沙龙、艺术展览、名人访谈,试图构建一个高端社群生态。
这是我赌上一切的作品。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我坐。
她打开方案,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办公室里,只剩下鼠标点击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半个小时后,她看完了。
她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要像往常一样,开始挑剔方案里的各种毛病时,她却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阳,这是我今年以来,看过的最好的方案。”
第5章 釜底抽薪的阴谋
得到林晚的肯定,我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但是,”她话锋一转,“方案很好,但还很粗糙。很多细节的执行,缺乏可操作性。而且,要打动‘星我河湾’那个老古董董事长,光有情怀还不够,必须要有足够震撼的视觉呈现和数据支撑。”
我连忙点头:“林总,我明白,我会继续完善的。”
“时间不多了。”林晚看了一下日程表,“我已经和‘星河湾’约了下周三下午做提案。这几天,你辛苦一下,把方案细化。设计部那边,我会亲自去沟通,让他们全力配合你。”
“好!”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干劲。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领着一个临时组建的小团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设计部的同事在林晚的亲自督办下,效率出奇地高,很快就将我方案里的创意,变成了一张张精美绝伦的效果图。
团队里的气氛也前所未有的好。大家都被我的新思路所感染,纷纷出谋划策。连平时最爱摸鱼的老油条,都主动留下来加班。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张伟。
他也被林晚安排进了项目组,负责搜集一些市场数据。但他整天阴阳怪气,不是说我这个想法太理想化,就是说那个创意没法落地,工作上更是处处敷衍。
我没时间跟他计较,他交上来的数据,我都让另一个同事重新核实了一遍。
周二晚上,我们通宵完成了最终版的PPT。看着一百多页,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方案,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把最终版的PPT在我的电脑、公司的服务器和我自己的U盘里,各备份了一份。
周三上午,风平浪静。
我把最终版的PPT又从头到尾演练了好几遍,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林晚把我叫到办公室,叮嘱了一些提案时的注意事项,还破天荒地鼓励了我几句。
“陈阳,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这个案子,我相信你。”
下午一点半,离出发去“星河湾”公司还有半小时。我准备将U盘里的PPT再拷贝一份到林晚的笔记本电脑里,作为双重保险。
然而,当我把U盘插进电脑时,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U盘无法读取。
电脑提示“文件目录损坏”。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尝试修复,但都失败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我立刻登录公司服务器,试图打开服务器上的备份文件。
结果,服务器上的文件,竟然也提示已损坏,无法打开!
怎么会这样?
我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立刻冲回自己的工位,打开我的台式电脑。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然而,当我找到那个PPT文件,双击打开时,屏幕上弹出的,是同样冰冷的错误提示。
三个备份,在同一时间,全部损坏了!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离提案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而我们赖以生存的方案,变成了一堆无法读取的乱码。这意味着,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林晚也闻讯赶来,看到我电脑上的错误提示,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我不知道。”我双手颤抖,语无伦次,“昨晚我下班前,文件都还是好的。三个备份,不可能同时坏掉,一定是……一定是有人……”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了张伟。
他正站在人群外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得意和幸灾乐祸。
是他!一定是他!
他负责数据部分,有机会接触到服务器。我的U盘,也曾在项目组共用的电脑上使用过。他有太多的机会和动机!
“张伟!”我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眼睛通红,“是不是你干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张伟。
张伟立刻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摊开手说:“陈阳,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文件坏了,你赖我干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操作不当,或者电脑中了病毒?”
“我的电脑每天都杀毒!三个备份怎么可能同时中毒!”我怒吼道。
“那谁知道呢?”张伟撇撇嘴,“反正跟我没关系。没证据的话,你可别乱冤枉好人。”
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知道,就算我心里认定是他,没有证据,也拿他毫无办法。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完了……这下全完了……”一个设计部的同事喃喃自语。
林晚的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但我能看到,她撑在桌子上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个案子对她,对整个部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搞砸了,她这个总监的位置,恐怕都坐不稳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末日降临的时候,林晚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镇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她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阳,别慌。”
“PPT只是形式。真正的方案,在你脑子里。”
“你,还记不记得方案里的所有内容?”
我愣住了。
这几天,为了做好提案,我把那一百多页的PPT,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几十遍。里面的每一个观点,每一张图片,每一个数据,都早已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看着林晚,看着她眼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
那一刻,我所有的慌乱、愤怒和绝望,都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取代。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记得!每一个字,都记得!”
林晚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好。”她转向所有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们出发。”
第6章 一场没有PPT的提案
去“星河湾”公司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凝固。
没有人说话。开车的司机师傅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连车载音乐都没敢开。
我坐在副驾驶,闭着眼睛,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着我的提案。没有了PPT,就意味着我不能再依赖精美的图片和清晰的图表,我必须用我的语言,构建出一个足够吸引人的世界,把所有人都拉进我的逻辑里。
这对一个策划来说,是终极的考验。
林晚坐在后排,也一直沉默着。我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紧握的拳头。我知道,她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我身上。
我不能让她失望。
到了“星河湾”的办公楼下,林晚忽然开口了。
“陈阳。”
我回头看她。
“不用管结果,”她说,“把你想说的,全部说出来。天塌下来,我顶着。”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有些发热。
“星河湾”的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个高管。主位上,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眼光挑剔的董事长。
当我们两手空空地走进会议室时,对方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诧讶的神情。
“林总监,你们的设备呢?”对方的市场总监问道。
林晚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王总,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想用一种更真诚、更直接的方式,来和各位交流。”
她转向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走到会议室中央,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下午好。我是宏图广告的策划,陈阳。”
“在开始我的提案之前,我想先请大家闭上眼睛,想象一个场景……”
我没有急着去讲我的方案,而是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开始描绘我心中理想的“星河湾”。我讲城市的喧嚣,讲精英阶层的焦虑,讲他们对精神家园的渴望。
我的声音很平静,语速不快,但我将自己全部的情感都倾注了进去。
渐渐地,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被我吸引了。他们真的闭上了眼睛,随着我的描述,进入了我所构建的世界。
然后,我开始详细阐述我的“城市的心跳”方案。从理念,到策略,再到具体的执行步骤。线上文化社群的搭建,线下艺术空间的打造,名人访谈的系列活动……
没有PPT,我就用语言来描绘。没有效果图,我就用比喻来形容。没有数据图表,我就把每一个关键数据和它的意义,清晰地口述出来。
整个过程,我没有一丝停顿,所有的内容都如同流水一般,从我的脑海里倾泻而出。
这不仅仅是一场提案,更像是一场倾尽全力的个人演讲。
一个小时后,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再次向所有人鞠躬时,会议室里,依旧一片寂静。
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样的“裸讲”,他们是否能够接受。
就在这时,主位上的老董事长,忽然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从稀疏,到热烈。
老董事长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小伙子,你叫陈阳是吧?”
“是的,董事长。”我受宠若惊。
“你是我这几年里,见过的最有想法,也是最有激情的年轻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方案,我很喜欢。不是因为你们的创意有多么天花乱坠,而是因为,我从你的讲述里,感受到了‘真诚’和‘用心’。”
他转向林晚:“林总监,你们公司,有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才啊。”
林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赢了。
从“星河湾”出来,夕阳正红。金色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几个年轻的同事甚至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
林晚走到我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许久,她才轻声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这句简单的夸奖,比任何奖金都让我感到满足。
回到公司,等待我们的,是英雄般的欢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裸讲”拿下“星河湾”案子的事,整个策划部都沸腾了。
而张伟,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坐在角落里,脸色铁青。
林晚没有当众处理他。但第二天一早,公司内部就发布了通告:张伟因“严重违反公司纪律,损害公司利益”,被予以开除。
通告里没有写明具体事由,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后来我听说,是林晚连夜找了技术部门,恢复了服务器的后台日志。虽然无法修复文件,但找到了张伟在提案前一天深夜,恶意登录服务器并植入破坏性脚本的记录。
铁证如山,他无从抵赖。
张伟走的时候,谁也没去送他。他抱着自己的纸箱,经过我工位时,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怨毒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的电脑屏幕。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选择了一条靠阴谋诡计往上爬的路,就应该想到,有朝一日,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我,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第7章 那只搪瓷缸子
“星河湾”的项目,让我一战成名。
我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组员,被破格提拔为策划组的组长,薪水也翻了一番。第一次,我没有再为母亲下个月的医药费发愁。拿到第一笔涨薪后的工资,我给家里打了一大笔钱,电话那头,母亲激动得泣不成声。
我在公司的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过去的同情、看热闹,变成了敬佩和信服。再也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那些关于我和林晚的流言蜚语。
我和林晚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们依旧是上下级,但那种纯粹的、带着压迫感的等级关系,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基于并肩作战、彼此信任而产生的战友情谊。
我们开始有了工作之外的交流。她会偶尔问起我老家的情况,我也会在她看起来特别疲惫的时候,提醒她注意休息。
有一次加班到深夜,我们俩在茶水间冲咖啡。
她看着我那个掉了一小块漆的白色搪瓷缸子,忽然笑了:“陈阳,你现在好歹也是个组长了,怎么还用这个?”
我摸了摸那个熟悉的豁口,也笑了:“用习惯了。这是我爸给我的,他说,用这玩意儿喝水,踏实。”
林晚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她端着自己的骨瓷咖啡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你父亲……说得对。”
那之后,她再也没提过换杯子的事。
而我,也更加珍惜这个搪瓷缸子。它就像我的某种精神坐标,提醒着我,无论我走到多高的位置,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要忘了那份“踏实”的初心。
“星河湾”的项目执行得非常顺利。我提出的那些文化活动,在市场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楼盘的预售成绩,也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庆功宴上,我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连集团的大老板都亲自到场,拍着我的肩膀,许诺我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被灌了很多酒,但这一次,我没有醉。
宴会结束后,林晚负责送几个喝多了的同事回家。最后,车上只剩下我和她。
还是那辆黑色的保时捷,还是熟悉的香水味。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
“在想什么?”她忽然开口。
“在想……这一切,都跟做梦一样。”我看着窗外的霓虹,由衷地感慨。
几个月前,我还是一个为了生计发愁的小职员。而现在,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种可能。
“这不是梦。”她说,“这是你应得的。”
她把车停在我租住的小区楼下,没有熄火。
车里一片安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那个一直盘桓在我心底的问题。
“林总,”我转头看着她,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KTV那晚……您说的那句话,是……是醉话吗?”
“今晚,你就是我的人。”
这句话,在事后,我曾无数次地回想。我必须知道答案。这对我,对她,都很重要。
林晚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心思。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一半是,一半不是。”
我愣住了。
“醉话,是因为我那天确实喝多了,情绪失控,把你看成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她坦诚地说道,“那是一种脆弱下的口不择言。”
“不是醉话,是因为……”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是因为,在那一刻,我确实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种我很久没有见过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追问。
“是干净。”她说,“你的眼神,你的为人,都很干净。在这个圈子里,太难得了。”
“陈阳,”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我确实对你有过好感,甚至……有过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你很优秀,也很善良。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不被你吸引。”
我的心,狂跳起来。
“但是,”她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静而克制,“我知道,我们不合适。我比你大,经历比你复杂,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我不想因为我一时的冲动,毁了你的前途,也让你背上不该有的包袱。”
“所以,那句话,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孤独的女人,对一份温暖的向往。但向往,终究只是向往。”
“我们,做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更好吗?”
她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和躁动。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她所有的挣扎、克制和善意。她不是在试探我,更不是在玩弄我。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也保护她自己。
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敬佩。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总,我明白了。谢谢您。”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女强人盔甲之下,那颗柔软而高贵的灵魂。
谢谢你,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信任和机会。
也谢谢你,用最理智的方式,为我们之间这段复杂的情感,画上了一个最体面的句号。
她笑了,那是我见过她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好了,不早了,上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好。”
我下车,关上车门。
黑色的保时捷,很快就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第8章 各自的山顶
那晚之后,我和林晚之间,仿佛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但那不是隔阂,而是一条清晰的、双方都心照不宣的边界。
我们成了工作上最默契的搭档。我能精准地理解她每一个战略意图,她也充分放权,让我带领团队去冲锋陷阵。我们一起拿下了好几个大项目,策划部在公司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
两年后,公司成立新的事业部,负责开拓新媒体和整合营销业务,林晚众望所归,升任为事业部总经理。
而我,则接替了她原来的位置,成了策划部的新任总监。
在我被正式任命的那天,她把我叫到她的新办公室。办公室更大,视野也更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
她亲自给我泡了一杯茶,用的,是她那套精致的骨瓷茶具。
“感觉怎么样?”她笑着问我。
“压力很大。”我实话实说。
“我相信你。”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陈阳,你比我想象中成长得更快。”
我们聊了很多,从公司的未来,到行业的趋势。我们聊得那么自然,那么投契,就像两个相交多年的老友。
临走时,她叫住我。
“陈阳。”
“嗯?”
“别忘了你的那个搪瓷缸子。”她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忘不了。”
我怎么会忘呢?
那个搪瓷缸子,如今就摆在我总监办公室的桌上。每天,我都会用它喝第一杯水。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又过了几年,我凭借出色的业绩,在公司站稳了脚跟。我用积蓄在城里付了首付,买了房,把父母都接了过来。母亲的病,在更好的医疗条件下,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我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
而林晚,则成了业内的一个传奇。她带领的新事业部,成了公司最强劲的增长引擎。她接受财经杂志的专访,出席各种行业峰会,成了无数职场人心中的偶像。
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忙碌着。但我们之间的那份默契和信任,从未改变。我知道,只要我需要,她永远会是我最坚实的后盾。反之亦然。
偶尔,我会在公司的停车场,看到她那辆黑色的保时捷。我也会在深夜,看到她办公室还亮着的灯。我知道,她依然是那个不知疲倦的女战士。
只是,听说她至今单身。
有一次,公司的年会上,我们难得地坐在一桌。大家都喝得有些多,气氛很热烈。
中途,我去露台透气。
没想到,她也跟了出来。
我们并肩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还在用那个缸子喝水吗?”她忽然问。
“嗯,还在用。”我笑着回答,“都快成我们部门的吉祥物了。”
她也笑了,风吹起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陈阳,”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当年没有让我变成一个……我自己都会讨厌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心里一震,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如果当年,在那个KTV的包厢里,我没有守住底线,而是顺水推舟,利用她的脆弱去迎合、去索取,那么故事的结局,一定会完全不同。
我们或许会有一段短暂的、不光彩的关系,但最终,只会在彼此的猜忌和鄙夷中,分道扬镳。而我,也绝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林总,”我转头,认真地看着她,“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林晚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而我,依旧用着那个掉了一小块漆的搪瓷缸子喝水。只是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开一些关于我和她的玩笑了。
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恋人。
但我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生命里,那个最特殊、最无可替代的战友。
我们各自攀登,在各自的山顶,遥遥相望,彼此成就。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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