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约我在我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面时,我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微信同学群里,他沉寂了十几年,最近突然活跃得像个高仿号。
他会笨拙地在我每一条朋友圈下面点赞,附上一句更笨拙的评论,不是“老同学越来越厉害了”,就是“女强人啊”。
我客气地回一个“微笑”表情,心里却像吞了一只苍蝇。
他终于发来私信,说有重要的事想当面和我谈谈。
我看着屏幕上那一行字,指尖悬停了许久,最后还是回了一个“好”。
咖啡馆里,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我对面,当年那个在学校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少年,如今已经被岁月打磨得面目模糊。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Polo衫,手腕上那块不知名的手表,表盘已经有了划痕。
他点了最便宜的美式,却一口没喝,只是用手反复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林微……”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抿了一口拿铁,绵密的奶泡沾在唇上,我用纸巾轻轻拭去。
“是啊,十几年了。”
“你……你现在过得真好。”他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嫉妒,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祈求。
“还行吧,混口饭吃。”我淡淡地说。
他搓着手,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身体微微前倾。
“林微,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是沉沉地坠了下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混蛋……我……”
他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
“我今天来,就是想……想跟你郑重地道个歉。”
说着,他竟然站了起来,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咖啡馆里零星的客人朝我们这边看来,目光里带着好奇。
我坐在原处,纹丝不动,静静地看着他弯下的脊梁。
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些想笑。
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终于来了。
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有求于我。
我抬起手,示意他坐下。
“张强,都过去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我原谅你。”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真的吗?林微,你真的原谅我了?”
“嗯。”我再次点头,脸上甚至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他激动得连连点头,端起那杯早就凉透的美式,一饮而尽,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以为,这句“我原谅你”,是我们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开始。
他不知道,在我心里,这只是一个宣告。
宣告那段被他毁掉的青春,终于可以由我亲手画上一个句号。
至于朋友?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十五年的光阴,而是一整个血肉模糊的曾经。
有些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疤。
那道疤,在阴雨天,依然会隐隐作痛。
我的初中时代,是一片灰色的沼泽。
而张强,就是那片沼泽里最深的漩涡,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将我拖拽下去。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老实本分,唯一的期望就是我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从小就有些内向,不爱说话,加上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左腿落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走路快了会有一点点不自然。
这点不自然,在父母和亲戚眼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十三岁的张强眼中,却成了他取之不尽的笑料。
“林瘸子”,这是他给我起的外号。
这个外号像一根毒刺,从他口中说出的第一天起,就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他总是在我身后,惟妙惟肖地模仿我走路的样子,然后引得周围一群男生哄堂大笑。
一开始,我还会愤怒地回头瞪他。
但我的愤怒,只会换来他更变本加厉的嘲弄。
“哟,瘸子还会瞪人呢?”
“你看你看,她生气了,脸都红了,哈哈哈哈!”
后来,我学会了沉默。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可我越是沉默,他们就越是嚣张。
课间,他们会抢走我的文具盒,把里面的笔一支支掰断。
体育课,他们会趁我不注意,把我的鞋子扔到操场另一头。
食堂里,他们会故意撞翻我的餐盘,然后假惺惺地说一句“对不起,没看见”。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每天活在恐惧和屈辱之中。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
有一次,他又在全班同学面前模仿我走路,我忍无可忍,冲过去推了他一把。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却只是踉跄了一下,随即狞笑着抓住了我的头发。
“你他妈敢动手?”
他把我推倒在地,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
我蜷缩在地上,护着头,感觉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一起,被狠狠地踩在脚下。
周围的同学围成一圈,有的人在起哄,有的人在窃笑,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向老师告过状。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她把张强叫到办公室,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几句。
“张强,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不许给同学起外号。”
张强低着头,态度“诚恳”地认错。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让我回了教室。
可我前脚刚进教室,后脚张强就跟了进来。
他走到我座位旁,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告状是吧?林瘸子,你给我等着。”
那天放学,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他堵住了。
他带着几个男生,把我逼到一条无人的小巷里。
“听说你很有钱啊?拿出来给哥几个花花。”
我吓得浑身发抖,口袋里只有父母给的五块钱午饭钱。
我把钱递给他,他却一把打掉。
“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
他让那几个男生按住我,开始搜我的书包。
我的课本、作业本被扔了一地,上面被踩满了肮脏的脚印。
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搜到,张强恼羞成怒,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妈的,穷鬼。”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
我没有回家,而是在那条小巷里坐了很久很久。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爸爸听完,气得一拍桌子,说明天就去学校找他们算账。
妈妈却拉住了他,唉声叹气。
“你去了有什么用?张强他爸是咱们厂里的车间主任,咱们得罪不起啊。”
“难道就让我们家微微白白受欺负?”爸爸气得脸红脖子粗。
“那能怎么办?忍忍吧。”妈妈说着,眼圈也红了,“微微,以后你离他远点,别惹他。”
我看着他们,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连我的父母都保护不了我。
从那天起,我彻底死了心。
我不再反抗,不再告状,甚至不再哭泣。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当他们在操场上打闹时,我在教室里做题。
当他们在游戏厅里挥霍时,我在灯下背单词。
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只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离开这个小城,我才能彻底摆脱张强,摆脱那片灰色的沼庸。
学习成了我唯一的铠甲,也是我唯一的武器。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从中游一路攀升到年级前列。
老师们开始注意到我这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会在课堂上点名表扬我。
张强他们似乎也觉得无趣了,对我的欺凌渐渐少了。
只是那个“林瘸子”的外号,依然像个幽灵一样,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
中考那天,我发挥得异常出色,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像一棵拼命汲取养分的植物,疯狂地生长。
我剪掉了土气的长发,学会了化妆和穿搭。
我积极参加社团活动,竞选学生会干部,努力让自己变得开朗自信。
我依然不太爱说话,但已经没有人会觉得我内向孤僻。
他们说,林微很高冷,是个学霸女神。
我腿上的那点小毛病,早就在益强大的气场中,变得微不足道。
偶尔,我也会在深夜里,梦回那个阴暗的小巷。
梦里,张强狞笑着向我走来,我惊恐地后退,然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知道,那段记忆已经成了我灵魂深处的一道疤。
它不会消失,只会被我用更坚硬的外壳层层包裹起来。
大学毕业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历,进入了一家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院。
我从最底层的绘图员做起,没日没夜地加班,研究方案,跟进项目。
我比任何人都努力,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我必须站得更高,走得更远,才能确保那个叫张强的噩梦,永远不会再追上我。
十年时间,我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做到了设计院的首席设计师。
我在这个城市买了房,买了车,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朋友圈。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把过去甩在了身后。
直到那天,我被一个陌生的号码拉进了一个名为“兴华中学98届3班”的微信群。
群里很热闹,大家都在互相问候,回忆当年。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头像,把我瞬间拉回了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
我看到了班长的头像,看到了学习委员的头像,也看到了……张强的头像。
他的微信名叫“奋斗”,头像是一个握紧的拳头,背景是蓝天白云。
看起来,很励志。
我在群里潜水,一言不发。
有人@我:“林微?是咱们班的学霸林微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了一个“是”。
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哇,真的是林微!好久不见!”
“听说你现在是著名设计师了,太厉害了!”
“女神啊!求带飞!”
我看着这些热情洋溢的问候,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当年,他们也是这样,热情洋洋地围观着我的屈辱。
我礼貌地回复了几句,然后就开启了消息免打扰。
张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朋友圈里的。
他的每一次点赞,每一句评论,都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嘴脸。
或许是看到了我在朋友圈里晒出的项目获奖证书,或许是看到了我开着新买的车去郊游的照片。
他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天差地别的差距。
于是,他来了。
带着一个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和一个深藏不露的目的。
咖啡馆里,张强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这些年的“不容易”。
初中毕业后,他没考上高中,去了一所职高。
后来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林微,你是不知道,现在这社会,没文化太难了。”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沧桑,“我不想让我儿子走我的老路。”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我儿子,叫张子昂,今年上小学六年级。”
提到儿子,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为人父母特有的骄傲。
“他画画特别有天赋,拿过不少奖。我们想让他去考‘云帆国际学校’的初中部,那里的艺术特长班是全国最好的。”
“云帆国际学校?”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项目,正是我去年亲手主持设计的。
从校园规划到教学楼的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我无数的心血。
我还因为这个项目,拿了业内一个含金量很高的奖项。
“对对对!”张强激动地身体前倾,“我打听过了,那学校特别难进,不光看成绩,还要看关系。”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林微,我听说……听说你跟云帆的校长很熟?”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道歉是假,求人是真。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期盼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凭什么觉得,一个廉价的道歉,就能抹平他当年对我造成的伤害?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他的儿子,去动用我辛苦打拼多年才积累下的人脉?
“我跟王校长,只是工作关系。”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拿て,语气平淡。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帮不了你。”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那是一种混合了失望、难堪和愤怒的表情。
“林微,我……我都跟你道歉了!”他拔高了声音,引得邻桌又向我们看来。
“你还想怎么样?当年的事,我都说了是我不对,是我混蛋!可那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至于这么记仇吗?”
我冷笑一声。
“记仇?张强,你把霸凌说得太轻描淡写了。”
“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起的外号,叫‘林瘸子’。这个外号,跟了我整整三年。”
“你还记得吗?你把我推倒在地,抢走我的文具盒,把我的笔一根根掰断。那时候,我刚用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新钢笔。”
“你还记得吗?你把我堵在小巷里,搜我的书包,把我的课本踩在脚下,最后还踹了我一脚,骂我‘穷鬼’。”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向他。
“张强,你毁掉的,是我的整个青春期。你让我活在恐惧和自卑里,让我不敢跟人说话,不敢抬头看人。我花了十几年的时候,才从你给我制造的阴影里爬出来。”
“现在,你带着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让我帮你?”
“你觉得,可能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狂喜和期盼,已经彻底被震惊和羞愧所取代。
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那些在他看来只是“玩笑”和“恶作-剧”的行为,会给我带来如此深重的伤害。
或许,在他心里,我早该忘了。
毕竟,施暴者总是比受害者更容易遗忘。
“我……”他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强,我刚才说原谅你,是真的。”
我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值得被原谅,而是因为我不想再让你的存在,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我放过你,其实是放过我自己。”
“但是,原谅不代表忘记,更不代表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至于你儿子的事,我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说完,我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
“这杯咖啡,我请了。”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走出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十几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
我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妈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微微,你今天是不是见张强了?”
我心里一沉,“他找您了?”
“他没找我,他找了你王叔叔,就是咱们以前的邻居。你王叔叔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把人家张强给得罪了?”
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妈,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听你王叔叔说,人家就是想让你帮个小忙,给孩子上学的事搭个线,你怎么就一口回绝了呢?还把人家当年不懂事的话都翻出来了,把人家说得下不来台。”
“妈,那不是‘不懂事的话’,那是霸凌!”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行行行,霸凌霸凌。”我妈的语气很不耐烦,“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人家也跟你道歉了,你一个姑娘家,心胸怎么那么狭窄?”
“心胸狭窄?”我气得浑身发抖,“妈,您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对我的吗?”
“我知道,你不就是被他欺负了几次吗?小孩子打打闹闹,不都那样?你爸当年不也跟人打架打破头?现在不也跟人家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微微,你听妈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张强他爸,虽然退休了,但在老家还是有点人脉的。咱们家以后要是有个什么事,说不定还能求到人家。你现在把关系搞这么僵,以后回老家,街里街坊的怎么看咱们?”
我听着我妈的话,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原来,在我的亲生母亲眼里,我的尊严和伤痛,都比不上所谓的“人情世故”和“面子”。
“妈,您别说了。”我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件事,我不会改变主意。”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我妈急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对你来说又没什么损失!”
“有损失。”我打断她,“损失的是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你……”
我不想再听下去,直接挂了电话。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比被霸凌更可怕的,是来自至亲的不理解和二次伤害。
他们总觉得,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他们总觉得,你应该大度,应该宽容,应该“向前看”。
他们不知道,有些伤害,是刻在骨子里的。
没过多久,我爸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相比我妈的急躁,我爸的语气要沉稳得多。
“微微,你妈都跟我说了。”
“爸,您也要劝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微微,爸知道你委屈。”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不是要劝你帮他。爸只是想跟你说,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生气,气坏了自己身体不值得。”
“当年的事,是爸妈没本事,护不住你。”
我爸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疲惫。
“爸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没冲到他们家去。”
“爸……”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都过去了,微微。你现在有出息了,比谁都强,这是你自己争气。”
“爸为你骄傲。”
“至于张强他们家,你不用管。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天塌下来,有爸给你顶着。”
挂了电话,我抱着手机,泣不成声。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后,一直站着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却愿意为我顶住一切的父亲。
这通电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张强,还有那些试图用“道德”来绑架我的人,我不会再让你们得逞。
第二天,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我的公司。
前台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位自称是张强妻子的女士找我。
我让她上来了。
走进我办公室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憔悴的女人。
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但眼角的皱纹和蜡黄的脸色,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她一见到我,眼圈就红了。
“林设计师,您好。”她怯生生地开口。
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角。
“我……我是张强的爱人,我叫李慧。”
“我知道。”
“我……我是来替张强,再跟您道一次歉的。”
说着,她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扶她。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却死死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林设计师,求求您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他昨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晚上没出来。今天早上我才看到,他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
“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说他不是人,他说他毁了你的青春。”
“林设计师,他真的知道错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演。
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母亲。
为了孩子,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尊unyan。
“你先起来,我们好好说。”我用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按在椅子上。
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她捧着水杯,肩膀还在不停地抽动。
“林设计师,我知道,我们没有资格求您。”
“但是,子昂那孩子……他真的很有天赋。他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云帆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家条件不好,为了给他凑够上国际学校的学费,我们把唯一的房子都给卖了,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
“要是进不了云帆,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着,又开始哭。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孩子是无辜的。
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个家庭付出了所有。
这很悲壮,也很可怜。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我妥协的理由。
他们的困境,不是我造成的。
我没有义务去为他们的人生买单。
“李慧,”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欣赏你们为了孩子所做的一切。”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帮不了你。”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
“为什么?林设计师,为什么您就不能给我们一次机会?”
“因为,这不是机会的问题。”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动用私人关系,把一个不符合条件的学生送进学校,这对其他凭实力考进去的学生,公平吗?”
“我今天可以为了你破例,明天是不是就可以为了别人破例?那云帆的招生规则,还有什么意义?”
“我当初设计这所学校的初衷,就是希望它能成为一个公平、公正,能让真正有才华的孩子实现梦想的地方。”
“我不能亲手打破我自己建立的规则。”
她愣住了,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是……可是别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听说,好多人都是找关系进去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李慧,我很抱歉。但我能告诉你们的是,云帆的招生,并不完全看关系。如果你们孩子的作品真的足够优秀,面试表现也足够好,他依然有机会被录取。”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不如回去好好准备作品集和面试。”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干了,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绝望。
许久,她站起身,朝我鞠了一躬。
“打扰了,林设计师。”
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看着她萧索的背影,我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快感,反而有些沉重。
我拒绝了她,坚持了我的原则。
但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没过几天,一场针对我的舆论风暴,在老家的亲戚圈和同学群里,悄然掀起。
最先发难的,是当年跟在张强屁股后面的那几个“跟班”。
“有些人啊,发达了就忘了本,连老同学都不认了。”
“就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至于把人往死里逼?”
“听说人家老婆都给她跪下了,她都无动于衷,心也太狠了。”
“当年不就是被开了几句玩笑吗?多大点事啊,记仇记到现在,真是个女人。”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的那些远房亲戚,也开始给我爸妈打电话。
“二哥二嫂,你们得好好劝劝微微啊,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
“是啊,都是一个地方出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张强家现在多可怜啊,为了孩子把房子都卖了。微微就帮一把,也算是积德了。”
我爸妈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我妈气得在电话里哭,说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我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指责我的“冷酷无情”和“小肚鸡肠”。
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挥舞着“宽容”和“大度”的旗帜,对我进行审判。
没有人记得,我才是那个受害者。
没有人关心,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他们只看到一个落魄的父亲,一个下跪的母亲,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
而我,一个事业有成、生活优渥的单身女性,成了那个仗势欺人、冷血无情的“恶人”。
多么讽刺。
我关掉了微信群,拉黑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
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去看,不要去听。
但我的心,还是乱了。
那几天,我失眠了。
一闭上眼,就是初中时那些灰暗的画面。
张强的嘲笑,同学的起哄,老师的和稀泥,父母的无奈。
还有现在,那些亲戚、同学的指责和谩骂。
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女孩,被全世界抛弃。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太“记仇”了?
我是不是应该“大度”一点,帮他们一把,然后让这一切都过去?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我狠狠地掐断了。
不。
我没有错。
如果我这次妥协了,那我就真的输了。
我输给了那个霸凌我的张强,输给了那些颠倒黑白的人,也输给了那个懦弱自卑的自己。
我花了十五年,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
我决不能再掉下去。
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所有关于“云帆国际学校”自主招生的信息。
既然你们都说我冷血,那我就用我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然后,我主动给张强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颓废。
“喂?”
“张强,是我,林微。”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和你,还有你妻子,再见一面。关于你儿子的事,我想到了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的是真的?”
“明天上午十点,还是上次那家咖啡馆。来不来,随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第二天,我提前到了咖啡馆。
这一次,我没有坐在靠窗的位置,而是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没过多久,张强和李慧就来了。
他们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看到我,他们的表情很复杂,有期待,有不安,也有羞愧。
他们在我的对面坐下,局促得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林设计师……”李慧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抬手,打断了她。
“我时间不多,就开门见山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我给你们的解决方案。”
张强疑惑地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云帆国际学校历年艺术特长生招生的详细分析报告。
包括录取比例、作品风格偏好、面试流程和常见问题。
这些,都是我通过公开渠道和一些业内朋友那里搜集整理的。
“云帆的招生,关系户确实存在,但只占极少数。大部分名额,还是留给真正有实力的学生的。”
“你们儿子的作品我看过了,很有灵气,但不够成熟,技术上也有短板。按照这个水平,直接去考,希望不大。”
张强和李慧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
“但是,”我话锋一转,“他很有潜力。如果能在短时间内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训练,未必没有机会。”
我拿出第二份文件。
“这是我给你们联系的一位国内顶尖的青少年美术教育专家,周老师。他曾经带出过好几个考上云帆的学生。”
“我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他愿意给你们儿子做一个评估。如果他觉得孩子有希望,就会接手,对他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考前冲刺辅-导。”
“周老师的辅导费很贵,两个月大概需要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李慧的脸瞬间白了。
“十万……我们……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钱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我拿出第三份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一份借款合同。”
“这十万块钱,我先借给你们。等你们有钱了,再还给我。不计利息。”
张强和李慧都惊呆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林设计师,您……”张强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我有一个条件。”我看着他们,眼神平静而锐利。
“从今天起,停止所有对我的骚扰和道德绑架。管好你们的亲戚朋友,让他们闭嘴。”
“如果再让我听到一句关于我的闲话,这份合同,立刻作废。”
“另外,我要你们在当年的同学群里,发一份公开的道歉声明。”
“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对所有曾经被你们‘开过玩笑’的同学道歉。承认你们当年的行为是霸凌,是错误的。”
张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让他当着所有老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不堪过往,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怎么,做不到?”我挑了挑眉。
李慧在一旁,用力地拽了拽张强的衣角。
张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很好。”我站起身,“合同你们可以拿回去仔细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然后联系周老师。他的联系方式在里面。”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你儿子最终能不能考上,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周老师,只取决于他自己。”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这一次,当我走出咖啡馆,沐浴在阳光下时,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没有违背我的原则,去动用不该动用的关系。
我也没有因为过去的仇恨,去扼杀一个孩子未来的可能性。
我用我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个需要他们自己去努力抓住的机会。
我也用我的方式,捍卫了我的尊严,让那些施暴者和起哄者,付出了他们应有的代价。
这或许不是最完美的复仇。
但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和解。
和那个曾经遍体鳞伤的自己,和解。
那天下午,张强在同学群里发了一段很长的文字。
他详细地回顾了自己初中时期的种种恶行,点名道姓地向好几个同学道了歉,其中也包括我。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说,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被虚荣和暴力冲昏了头脑的混蛋。
他恳请大家的原谅,也希望大家能以他为戒。
群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出来说话。
“张强,你能认识到错误,挺好的。”
“是啊,都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那些曾经帮着他指责我的人,一个都没有再出声。
我知道,我的反击,起作用了。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李慧发来的微信。
她把签好字的合同照片发给了我,然后说了一句:
“林设计师,谢谢您。您是个好人。”
我看着“好人”那两个字,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是好人。
我只是一个,不想再被欺负的普通人。
两个月后,云帆国际学校的录取名单公布了。
我在名单的最后,看到了“张子昂”这个名字。
那一刻,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感到高兴,也为我自己感到高兴。
我证明了,善良和原则,是可以并存的。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个银行转账的通知。
是张强转来的一千块钱。
附言是:第一笔还款。谢谢。
我没有回复。
我默默地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从此以后,我们的人生,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恶人得到了惩罚,好人得到了慰藉。
一切都尘埃落定。
直到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另一位初中同学的私信。
她叫王静,是当年我们班的文艺委员,一个很文静、很善良的女孩。
初中时,她曾经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偷偷递给我一块手帕。
我们后来没什么联系,但在同学群里,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对我的讨论和指责。
她的私信很简单:
“林微,睡了吗?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心里一动,回道:“没睡,你说吧。”
“我看到张强在群里道歉了,也知道你后来帮了他儿子的事。你做得很好,真的。”
“但是,关于当年的事,有一点,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知道。”
“什么事?”我追问。
屏幕那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信息才发过来。
“当年张强之所以会那样疯狂地针对你,其实……不全是因为你腿的原因。”
“最开始,是因为我们班的班花,李雪。”
李雪?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她是当年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成绩也好,是所有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张强自然也不例外。
“张强那时候在追李雪,但李雪根本看不上他。”
“有一次,李雪在班里公开说,她最欣赏的男生类型,是像你这样,虽然身体有点缺陷,但安安静静,学习努力,有毅力的。”
“她当时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为了拒绝张强。”
“但张强听进去了。他觉得,李雪是在拿你来羞辱他。”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他大概是想通过把你踩在脚下,来证明他比你强,来发泄他的嫉妒和不甘。”
看着王静发来的这段话,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拿着手机,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感觉一股荒谬而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蔓延开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承受了整整三年的霸凌和羞辱,那个让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惊醒的噩梦,那个几乎毁掉了我整个青春的源头……
竟然只是因为,另一个女生一句无心的话。
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少年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我一直以为,我是因为我的“缺陷”而被欺凌。
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努力去弥补这个“缺陷”,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变得完美。
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的根源,竟然如此荒唐。
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愤怒,我的仇恨……
在那个可笑的真相面前,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张初中毕业的合影。
照片上,李雪站在最中间,笑得灿烂如花。
张强站在她身后,眼神炽热地看着她。
而我,站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
我拿出那张照片,用指尖轻轻拂过上面每一个人的脸。
掠过李雪,掠过张强,最后,停留在了那个瘦弱、胆怯的自己身上。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在阴暗小巷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女孩。
我想对她说:
别怕。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王静发来的新消息。
“林微,你还好吗?”
我深吸一口气,打下一行字。
“我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其实,还有一件事……”王静似乎还在犹豫。
“当年,除了张强,其实还有一个人……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推动着这一切。”
“那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谁?”
屏幕那头,又一次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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