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根本没认错人。
建民,我就是故意的。
这句话,像一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石子,在四十年后的一个黄昏,由我妻子秀芳的嘴里,轻飘飘地扔进了我心里,却激起了滔天巨浪。我愣在原地,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感觉我认认真真、甚至有些委屈地过了一辈子的“责任”,瞬间成了一个蓄谋已久的笑话。
四十年的光阴啊。从青涩的毛头小子,到如今儿孙绕膝的半个老头。我盖了三回房,送走了父母,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又看着他们成家立业。这漫长的岁月里,我以为我人生的剧本,是在1985年那个夏夜,被命运潦草地写下了一个错别字。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是从一个“错误”开始的。
可现在她告诉我,那不是错误,是选择。是她的选择。
一切,都要从1985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说起。
第1章 槐花香里的电影梦
1985年的夏天,我们陈家村的空气里,除了田里稻花混合着泥土的香气,还多了一丝焦躁和期盼。因为公社的放映队要来村里放露天电影了,这对于一年到头连个电视机都稀罕的我们来说,不亚于过年。
那年我二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村里跟着我爹学木匠活,手上磨出了茧子,心里却还揣着一团没处安放的火。那火,一半是对未来的迷茫,一半,是为一个姑娘烧的。
姑娘叫林舒雅,是村东头林会计家的闺女。人如其名,长得文静秀气,皮肤白净得像瓷碗,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笑起来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她和我一样,也是高中毕业,但人家准备复读,还想再考。在我们这群泥腿子中间,林舒雅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干净又遥远。
我喜欢她,是村里半公开的秘密。这事儿得“归功”于我那帮发小,特别是王凯那个胖子。每次我偷偷看林舒雅,他就在旁边用胳膊肘捅我,咧着大嘴嘿嘿直笑:“建民,眼珠子都快掉人家身上了!喜欢就上啊,愣着干啥?”
我哪里敢。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刨花和汗水的味道,站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在干活累了的时候,坐在木料堆上,远远地看着她抱着书本从村里的小路上走过,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飘过的云。
放电影的消息一传开,王凯就给我出了个主意。
“建民,机会来了!”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村头的大槐树下,那棵老槐树见证了我们村几代人的成长。“今晚放电影,黑灯瞎火的,人又多,你找机会坐到林舒雅旁边。电影放到一半,你就……嘿嘿,把她的手给牵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这……这能行吗?耍流氓啊这是!”
“什么耍流氓!”王凯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拍得我一趔趄,“这叫表达心意!你想想,你要是牵了,她没甩开,那不就代表她对你也有意思?要是甩开了,黑灯瞎火的,你就装不知道,说牵错了。多好的事儿!”
他这么一说,我那颗躁动的心还真就被说活了。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别说牵手,就是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传得满村风雨。王凯这个主意,大胆,刺激,又似乎真的可行。
一整个下午,我干活都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把墨线弹歪,被我爹骂了好几通。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演练晚上的情景:我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坐过去?手心里全是汗怎么办?她要是真甩开我,我该说什么?
太阳刚下山,村西头那片打谷场上就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都搬着自家的长凳、小板凳、甚至草席去占位置。空气里弥漫着炒花生和煮毛豆的香气,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大人们的闲聊声,汇成了一股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我爹让我扛着家里那条最长的板凳去,我娘还在我口袋里塞了一把瓜子,叮嘱我别惹事。我扛着板凳,心里却像揣着个小鼓,咚咚地敲个不停。
到了打谷场,我一眼就看见了林舒雅。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一起,穿着那件我最熟悉的白色连衣裙,在昏黄的暮色里,白得发光。我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长凳放在了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
王凯他们几个随后也到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冲我挤眉弄眼。
“看见没?黄金位置!”王凯压低声音说,“待会儿天一黑,你就往那边凑凑,保准能成!”
我没说话,手心里的汗已经把那把瓜子浸得有些潮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放映员老张头捣鼓着那台老旧的放映机,幕布上开始跳动起黑白的光影。是部老电影,《英雄儿女》。熟悉的音乐一响起来,整个打谷场都安静了不少。
我看着幕布上的王成高喊着“向我开炮”,心里却比他还紧张。我的战场,就在身边这几寸的黑暗里。
电影放了大概半个钟头,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周围的人都看得聚精会神,只有我,一颗心全在斜后方那个模糊的身影上。王凯在后面用脚轻轻踢了我一下,像是在发出总攻的信号。
我攥了攥拳头,手心里的汗更多了。我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挪动屁股,长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电影的枪炮声里几乎听不见。终于,我的胳膊肘似乎能碰到旁边人的衣服了。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和我无数次在梦里闻到的一样。就是她,一定是林舒雅。
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我爹教我拉锯的时候,我的手都没这么抖过。我闭上眼睛,像是完成一个神圣又悲壮的使命,把手慢慢地、试探着伸了过去。
黑暗中,我的指尖先是触到了一片微凉的布料,然后,碰到了一只柔软、温热的手。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成功了!我牵到她了!
我紧张得不敢用力,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勾着她的手。那只手没有挣脱,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王凯说得对,她对我是有意思的!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喜悦和紧张中时,那只被我牵着的手,忽然反过来,用指甲在我手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我疼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
紧接着,一个极轻、极细,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牵了。”
第2章 一夜之间,满村风雨
那两个字,像两根细小的针,瞬间刺破了我所有的幻想和狂喜。
声音不对。
林舒雅的声音是清脆的,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而这个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一丝沉闷和沙哑,是我完全陌生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冷汗瞬间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牵错了?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劈傻了。我下意识地就想把手缩回来,可那只手却反倒微微用力,像是怕我跑掉一样,不松不紧地握着我的手指。
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电影里在演什么,周围的人在笑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心那一下火辣辣的刺痛,和耳边那句“牵了”带来的无尽恐慌。
我到底牵了谁?
我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林舒舒身边坐着的都是谁?好像有李会计家的二丫,还有王婆婆的孙女……她们都不是这个声音。
黑暗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看不清身边女孩的脸,只能从模糊的轮廓里,感觉她好像扎着两条辫子,穿着一件的确良的衬衫。这身打扮,村里一半的姑娘都这么穿。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如坐针毡。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温热的触感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心也和我一样,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好不容易,电影结束了。当“剧终”两个大字出现在幕布上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得救了。
周围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打开了手电筒,几道光柱在黑暗中晃来晃去。打谷场渐渐亮了起来。
我终于看清了身边的人。
不是林舒雅。
坐在我身边的,是李秀芳。
李秀芳是我们村最不起眼的一个姑娘。她家住在村西头,离我家挺远。她人长得不难看,就是有点黑,有点瘦,平时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见了人也只是腼腆地笑笑,没什么存在感。我跟她说过的话,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怎么会坐在林舒雅她们那堆儿?我记得很清楚,我坐下的时候,旁边明明不是她。
李秀芳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飞快地松开手,脸颊红得像块炭,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这时候,王凯他们凑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正好晃在我们俩脸上。
“哎哟!”王凯夸张地叫了一声,“建民,你小子可以啊!什么时候跟秀芳好上的?瞒得够紧的啊!”
他这一嗓子,周围好几个还没走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视,脸上都带着那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的笑。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急得直摆手:“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我们……”
我说不出口。我能说什么?说我本来想牵林舒雅,结果摸黑牵错了?这话要是说出来,不但把林舒雅得罪了,更会让李秀芳下不来台。在村里,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李秀芳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到衣服里去。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又急又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不管怎么说,事情是我惹出来的。
“行了行了,还不好意思了。”王凯还在那儿起哄,“走走走,我们先撤,不当电灯泡了!”
他们嘻嘻哈哈地扛着板凳走了。我看着不远处,林舒雅和她的同学也正准备离开,她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和……鄙夷?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比被人打了一拳还难受。
打谷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李秀芳还站在原地,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那个……我先回去了。”我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嗯。”李秀芳还是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扛起板凳,几乎是落荒而逃。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不仅没能和心上人拉近关系,反而惹上了一个大麻烦。我甚至有些埋怨李秀芳,她为什么不早点把我的手甩开?为什么要掐我一下,还说那两个字?
可转念一想,一个姑娘家,在那种情况下,又能怎么办呢?大喊大叫?那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工,刚到我爹的木工房,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来串门的叔伯,看见我,都笑得意味深长。
“建民长大了,有本事了啊。”
“年轻人嘛,干柴烈火的,我们都懂。”
我爹的脸黑得像锅底,闷着头抽烟,一句话不说。我娘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我:“建民,你跟娘说实话,你跟西头老李家的秀芳,到底咋回事?”
我这才知道,事情已经传开了。
我们村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一夜之间就能传遍每个角落。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我和李秀芳在电影院“偷偷摸摸牵手”的事,已经成了村里最新的八卦。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我们早就好上了,有的说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我百口莫辩,把事情原委跟我娘说了一遍。我娘听完,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傻小子,你这事办得……唉!”
我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终于开了口,声音又沉又硬:“不管你是牵错了还是牵对了,你牵了人家姑娘的手,这是全村人都看见的。我们陈家的男人,不能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爹,我……”
“你什么你!”我爹眼睛一瞪,“一个大男人,敢做就要敢当!这件事,你自己惹出来的,自己去收场。别丢了我的脸!”
我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他看来,责任比天大。他不管过程如何,只认一个结果:我的行为,已经让一个姑娘的名声受到了影响。那么,我就必须为此负责。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以前跟我有说有笑的大婶大娘,现在看见我都捂着嘴笑。林舒雅更是彻底不理我了,在路上碰到,她都绕着道走,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我的心里,又苦又涩。我觉得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这张网是村里的流言蜚语,是父母的严厉教诲,是我自己那点可怜的、无处安放的“责任感”。
我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第3章 沉默的约定
事情发酵了三天后,我娘做了一个决定。
她让我去一趟李秀芳家。
“去干啥?”我心里直打鼓。
“提亲。”我娘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事到如今,只有这条路能堵住村里人的嘴,也能给秀芳一个交代。不然,这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娘!我……我不喜欢她!这怎么能结婚?”
“喜不喜欢,现在还重要吗?”我娘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建民,娘知道你委屈。可做人不能只顾着自己。你牵了人家的手,全村人都看着,你要是不认,秀芳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上了。她是个好姑娘,虽然不爱说话,但手脚勤快,人也老实。过日子,人品比什么都重要。”
我爹在一旁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我们老陈家,不出没担当的孬种。”
父母的话,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可我反驳不了。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小村庄里,一个男人的“担当”和“名声”,比个人的情感重要得多。我如果真的不管不顾,我不仅会成为全村人唾弃的“陈世美”,我爹娘也会在村里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天一夜。我想到了林舒雅那鄙夷的眼神,想到了李秀芳那低垂的、沉默的头,想到了我爹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我的人生,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别人决定了方向。
最终,我妥协了。
不是因为我认命,而是因为我找不到第二条路。
第二天,我娘从集市上扯了二尺红布,称了两斤槽子糕,用一个竹篮子装着,让我拎着,去李秀芳家。
那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不过一里地,我却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路过打谷场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那块空地,总觉得那晚的黑暗和尴尬还笼罩在那里。
李秀芳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我站在门口,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木门。
开门的是李秀芳的母亲,一个瘦小黝黑的女人。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我让进了屋。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李秀芳的父亲是个瘸子,坐在炕沿上编柳条筐。他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李秀芳从里屋端了碗水出来,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始终没敢抬头看我。她的脸还是红的,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气氛压抑得可怕。
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叔,婶子,我……我是来……”
“有话就直说。”李秀芳的父亲打断了我,语气很冲。看得出来,他这几天也憋了一肚子火。
我一咬牙,把心一横,站起身,对着他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叔,婶子,那天晚上的事,是我的错。我……我想对秀芳负责。”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李秀芳的母亲才叹了口气,说:“建民,你是个好孩子,有担当。我们家秀芳……唉,这事也不全怪你。”
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眼神里满是心疼。
李秀芳的父亲一直没说话,只是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他盯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最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李秀芳,问:“秀芳,你的意思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她的意思。
所有人都看向她。
李秀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她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就这么一个字,像法官的判槌,重重地敲下,宣判了我一生的归属。
没有浪漫的求婚,没有两情相悦的羞涩,只有两个被舆论和责任捆绑在一起的年轻人,完成了一场沉默的约定。
从李秀芳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我的人生,就要和一个我只说过几句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的姑娘绑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命运。如果是,那这命运,开的玩笑未免也太大了。
第4章 一碗面,半辈子
婚事定得很快。
双方父母见了面,找村里的“明白人”算了八字,说是合。彩礼按村里的规矩,三十六条腿——一张桌子四条腿,四把椅子十六条腿,一张床四条腿,一个柜子四条腿,再加上几件新衣服,几床新被褥。我爹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借了点,总算凑齐了。
我则没日没夜地跟着我爹干活,把我们家东边那间空着的厢房重新修葺粉刷,又亲手打了一套崭新的松木家具。家具上漆的那天,刺鼻的油漆味熏得我直流眼泪,我分不清那是被熏的,还是心里难受。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父母、被村里人的目光、被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推着往前走。结婚前,我和李秀芳又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内容无非是“吃了吗”、“家里忙不忙”。她依旧是那副低着头、不爱说话的样子,只是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
我没有再见过林舒雅。听说,她家里人知道了我和李秀芳的事,很快就托人给她说了个婆家,是镇上供销社的一个干部。没多久,她就嫁去了镇上。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给新打的衣柜上铜把手,锤子一偏,砸在了自己手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心里那个角落,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也随着那一声闷响,彻底碎了。
婚礼那天,村里很热闹。我家院子里摆了七八桌流水席,亲戚邻里都来道贺。我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新衣服,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机械地给一桌桌的客人敬酒。酒很辣,呛得我直咳嗽,可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麻痹心里的那份空落和茫然。
李秀芳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新房的炕上,盖着红盖头。闹洞房的时候,王凯他们那帮家伙起哄,让我揭盖头。我走过去,手有些抖,轻轻地掀开了那块红布。
烛光下,她的脸被映得通红,嘴唇上涂了胭脂,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星星。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羞涩,有紧张,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期盼。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愧疚。
她也是个姑娘,也对自己的婚礼充满了憧憬。而我,这个即将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心里却装着别人。
洞房花烛夜,我们俩沉默地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因为喝了太多酒而有些沙哑:“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秀芳确实像我娘说的那样,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早饭,然后就下地干活。她种的菜比谁家的都长得好,喂的鸡也比谁家的都爱下蛋。她对我爹娘很孝顺,我爹的烟袋每天都给他装得满满的,我娘的风湿腿,她一有空就给揉捏。
我们之间话很少。白天各自忙碌,晚上躺在一张炕上,也常常是背对背,沉默着入睡。我感觉我们不像夫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伙伴。
我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更多的是一种习惯和……责任。她是我的妻子,我就要对她好,让她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这是我爹教我的,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木匠活上。我的手艺越来越好,在十里八乡都有了名气。找我打家具的人越来越多,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三年后,女儿也出生了。孩子的到来,让这个原本沉闷的家,多了很多生气和欢笑。秀芳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看着她抱着孩子时温柔的笑脸,我偶尔会有些恍惚。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年冬天,我从邻村赶工回来,路上遇到了暴风雪,天黑路滑,我连人带自行车摔进了一个沟里,摔断了腿。
是村里人把我抬回家的。我躺在炕上,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心里一片冰凉。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倒下了,这个家怎么办?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爹娘年纪大了,急得直掉眼泪。两个孩子还小,围在炕边,吓得不敢出声。
是秀芳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她每天除了照顾我和孩子,还要下地干活,喂猪喂鸡。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一个冬天下来,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手也冻得像胡萝卜,裂开了一道道口子。
我躺在炕上,心里不是滋味。我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拖累了她。脾气也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发火。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点小事又冲她嚷嚷起来。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来。
那是一碗手擀面,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点葱花。
“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趁热吃吧。”她把碗放到炕桌上,声音很轻。
我看着那碗面,再看看她被灶火熏得发红的眼睛和冻裂的双手,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塌了。
我没说话,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很劲道,汤很鲜,荷包蛋煎得刚刚好。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面汤里。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是咸的,还是涩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她发过火。我开始学着和她说话,问她地里的收成,问她孩子在学校乖不乖。她的话依然不多,但回答我的问题时,眼睛里会有一丝亮光。
我的腿好了之后,我干活更卖力了。我想让她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我们翻盖了新房,从土坯房换成了红砖大瓦房。儿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女儿也当上了班干部。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看似平静无波,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流过了千山万水。
我和秀芳,也从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变成了彼此生命中最熟悉的人。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却有了一种比爱情更坚韧的东西。那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在共同的辛劳和付出中,慢慢沉淀下来的亲情和恩情。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一辈子了。我甚至已经快要忘记,我们这一辈子的开端,源于一个多么荒唐的错误。
第5章 老樟树下的真相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四十年。
我们的儿子在北京安了家,女儿嫁到了省城,都有了各自的孩子。我和秀芳也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不再做木匠活了,手艺活儿渐渐被机器取代,我也乐得清闲,每天和秀芳种种菜,养养鸡,过着清净的日子。
村子也变了模样。当年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老房子都被推倒,盖起了二层小楼。唯一没怎么变的,是村西头那片打谷场。虽然早就没人在这里晒谷子、放电影了,但那块空地和旁边那棵巨大的老樟树,还保留着当年的样子,成了村里老人们纳凉聊天的地方。
那天傍晚,我和秀芳吃完饭,一起去村里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片打谷场。
夕阳给老樟树镀上了一层金边,几个孩子在树下追逐嬉戏。我看着那块空地,四十年前那个夏夜的场景,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晚的闷热,电影的枪炮声,手心里的汗,还有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牵了”。
这些年,我几乎从不主动提起那件事。它像是我心底一个结,解不开,也忘不掉。我总觉得,我对秀芳,始终是亏欠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误会之上。我给了她一个名分,一个家,却没能给她一份两情相悦的爱情。
“还记得这儿吗?”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秀芳正在看孩子们玩闹,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怎么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秀芳,”我看着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那个盘踞在我心里四十年的问题问了出来,“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把我的手甩开?”
我一直想问。如果她当时甩开了,或者大叫一声,也许我们俩的人生,都会是另一番景象。
秀芳沉默了。她转过头,看着远方的落日,晚霞映红了她的脸,也映出了她眼角的皱纹。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建民,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这辈子挺委屈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语塞。
委屈吗?年轻的时候,确实觉得委屈。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强行拐了个弯,错过了那个我以为是命中注定的人。但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委屈渐渐被生活的琐碎和相濡以沫的温情所取代。
“都过去了。”我含糊地回答。
秀芳却摇了摇头,她转回头,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完全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农村妇人。
“建民,有件事,我瞒了你一辈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那晚放电影,我其实是故意坐在那里的。”
我愣住了,大脑有点转不过弯来:“什么……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喜欢林舒雅,也知道王凯他们给你出的主意。”她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击中了我记忆的靶心,“那天下午,我路过大槐树下,听见你们说话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放电影的时候,林舒雅本来是坐在那个位置的。中途,她同学喊她去后面找人,她就站起来走了。我看见了,就……就悄悄坐了过去。”
她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个羞涩的少女。
“我当时……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我就是想,万一呢?万一你牵的……是我呢?”
我的呼吸停滞了。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
“所以,当你真的把手伸过来,牵住我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我震惊一生的话,“那晚,我根本没认错人。”
“建民,我就是故意的。”
她说完,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一辈子的重担,眼神里有释然,也有一丝不安。
而我,则彻底僵在了原地。
我以为的命运的错手,原来是她精心的设计。
我以为的我的责任,原来是她勇敢的追求。
我以为的我委屈了一辈子,原来,是她爱了我一辈子。
那一下掐,不是提醒,是确认。
那一句“牵了”,不是妥协,是宣言。
四十年的岁月,在我眼前飞速地回放。她沉默的付出,她无言的温柔,她在我摔断腿时一个人撑起整个家的坚韧,她为我生儿育女、孝顺父母的辛劳……
所有我习以为常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全新的注解。
那不是一个女人逆来顺受的认命,而是一个女人用她全部的力气,去守护她自己选择的爱情和家庭。
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忽然觉得,我认识了她一辈子,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懂了她。
第6章 执手,从黄昏到白头
那个黄昏,我和秀芳在老樟树下站了很久。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悠长的岁月。我心里的惊涛骇浪,也在这晚风中,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有震惊,有恍然,更多的,是一种迟到了四十年的感动和心疼。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段婚姻里的施予者,是我用“责任”给了她一个安稳的人生。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错了,错得离谱。她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无比坚定的人。她用她的方式,选择了我,然后用一生的时间,默默地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却为此别扭了半辈子。
“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秀芳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怕。怕你知道了,会更瞧不起我。觉得我……有心计。”
我心里一酸。
是啊,在那个年代,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的事,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如果我当时真的不管不顾地把事情捅破,那她所要面对的,将是毁灭性的流言蜚P语。
她赌上了自己的名声和一辈子的幸福,而赌注,就是我这个愣头青会不会认账。
幸好,我爹从小教我,“男人要负责任”。阴差阳错地,我没有辜负她的这场豪赌。
“你就不怕……不怕我一辈子都对你不好吗?”我又问。
秀芳抬起头,笑了。那笑容里,有少女般的狡黠,也有历经沧桑的从容。“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只是……有点傻。”
我被她这句话说得,又想笑,又想哭。
是啊,我就是个傻子。一个被所谓的“初恋”和“命运的玩笑”蒙蔽了双眼的傻瓜。我守着身边最珍贵的宝藏,却惦记着天边那朵遥不可及的云。
林舒雅嫁到镇上后,我确实还偷偷打听过她的消息。听说她丈夫后来做生意发了财,但也染上了的毛病,夫妻俩三天两头地吵架,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几年前,她回来过一次,人胖了,也憔ें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市侩,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了。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一点执念,其实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只是我没想到,真相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我年近花甲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揭开。
“秀芳,”我看着她,郑重地叫着她的名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四十年。
秀芳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摇摇头:“你没对不起我。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双好儿女,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这就够了。”
我知道,她嘴上说着够了,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呢?
我们沉默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走到家门口,我停下脚步,看着身边这个和我并肩走了四十年的女人。她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双手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显得粗糙,但她的眼睛,依旧像四十年前那样,清澈、明亮。
我忽然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夜晚,我那只颤抖着伸出去的手。
这一次,我不再犹豫。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布满老茧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掌心的纹路硌着我的皮肤,却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心安。
秀芳的身体微微一震,惊讶地看着我。
我们结婚四十年,除了年轻时偶尔在炕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主动牵她的手。
我学着她当年的样子,用指尖在她的手心,轻轻地掐了一下。
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次,没牵错。”
秀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用力地点着头,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比夕阳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结,都解开了。
什么阴差阳错,什么命运弄人,都不过是庸人自扰的借口。真正的缘分,不是你第一眼看到了谁,而是谁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陪在你身边,风雨同舟。
我的人生,不是从一个错误开始的。
它从一个勇敢的姑娘,用尽她全部的智慧和勇气,为自己争取来的爱情开始。而我,何其有幸,成为了她故事里的男主角。
虽然我这个男主角,迟到了整整四十年,才读懂了剧本的开头。
但好在,余生还长。
从这个黄昏开始,我可以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直到白发苍苍,走到我们故事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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