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谢谢您。
三年前,我握着您塞给我的那本存折,听着您气若游丝的叮嘱,心里只有一片茫然和隐约的抗拒。我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连最亲密的丈夫,都不能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这三年,像是在一条没有灯的隧道里摸索着走了很久很久。
那本薄薄的存折,在我衣柜的最深处,压得我喘不过气。它像一个沉默的考验,也像一个冰冷的预言,横亘在我跟建军之间,考验着我们看似牢固的婚姻,也预言着一场我当时无法想象的风暴。
直到今天,看着建军满是木屑的双手,和他眼里那份久违了的踏实安稳,我才终于读懂了您临终前那一眼的深意。
那一眼里,没有责备,没有怀疑,只有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沉、最不舍的保护。
第1章 一份沉重的嘱托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总是那么霸道,不由分说地钻进鼻腔,把所有悲伤都染上一层冰冷的底色。
母亲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那么爱干净、爱体面的一个人,如今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我守在床边,削着苹果,刀刃在果皮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丈夫王建军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保温桶。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一米八的个子,肩膀宽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可在这小小的病房里,他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脚步都放得格外轻。
“妈,我熬了点鱼汤,您喝一口暖暖身子。”他把汤倒出来,热气和鲜味瞬间冲淡了些许消毒水的味道。
母亲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建军,又转向我,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堆起来,“不喝也没事,我放这儿,您想喝了随时有。”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充满了干劲和热情,觉得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总说,这个时代,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爸是个老木匠,一辈子守着城南那个小小的木工作坊,跟那些纹理各异的木头打交道。建军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爸,您守着金山要饭呢!您那些料子,随便卖一块,都够咱们折腾个大项目了。”
每当这时,我爸只是笑笑,继续埋头打磨手里的木料,刨花卷曲着落下,像一句句无声的回答。
母亲总会瞪建军一眼,“就你心眼活,你爸那点念想,你就别惦记了。”
建军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搂着我的肩膀,“妈,我这不是为了让您和爸,还有小岚过上好日子嘛。”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想挣大钱,想让我们都过上他想象中的“好日子”。只是,他眼里的好日子,和我们家一直以来习惯的安稳,似乎不是一回事。
那天下午,医生找我谈了话。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时间不多了,让家人做好准备。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病危通知单,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回到病房,建军已经回公司了,他最近正忙着跟人合伙,准备开一个建材公司,正是最关键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母亲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
她忽然朝我招了招手,力气小得几乎看不见动作。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贴到她嘴边。
“小岚……”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床头柜,第三个抽屉,里面的手绢……”
我依言打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手绢,上面绣着一朵雅致的兰花。手绢里裹着东西,硬硬的。
我拿出来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皮包着骨头,硌得我生疼。
“这里面……是妈攒的一辈子的钱……还有你爸的……一共二十万。”
我愣住了。二十万,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妈,您这是干什么?您的病还要治……”
她打断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听我说完……这钱,你收好……千万,千万不能让建军知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听妈的……这笔钱,是留给你和你爸的底。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给,尤其是建军……他要创业,要用钱,你都不能拿出来。记住了吗?”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和建军结婚五年,感情一直很好。他孝顺、顾家,虽然有些好高骛远,但对我、对这个家,是实打实的好。母亲平时也很喜欢这个女婿,怎么会在临终前,留下这样一道奇怪的嘱托?
这不像防备,更像是一种……预言。
“妈,建军他不是外人……”我试图辩解。
“听话!”母亲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我吓坏了,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等她缓过来,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哀求,有不舍,还有我当时看不懂的深邃的忧虑。
“小岚,妈不会害你。你只要记住,守好这笔钱,就是守好你自己的家,守好你爸的根……”
她的话,像一颗钉子,楔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满是乞求的眼睛,最终还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妈。”
她这才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桩大事,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母亲走了。
走得很安详。
我把那本薄薄的存折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皮肤,也烫着我的心。
葬礼上,建军忙前忙后,安排得井井有条,亲戚朋友都夸我找了个好丈夫。他眼睛熬得通红,抱着我,声音沙哑地说:“小岚,别怕,以后有我呢。我一定让咱爸安享晚年,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一个秘密,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改变一切了。
第2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母亲走后的日子,悲伤像一场漫长的梅雨,细细密密地笼罩着整个家。
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他不再去那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木工作坊,只是整天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摩挲着母亲生前用过的一把木梳子。那梳子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一块上好的黄花梨边角料,包浆温润,光可鉴人。
建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小岚,爸这样下去不行啊。人得朝前看。再说,作坊总关着门也不是个事儿,那些老主顾都找不到人,多可惜。”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父亲的心结,像一块被水浸透了的老木头,沉重得搬不动。
那段时间,建军的公司也进入了正轨。他拉来的合伙人姓钱,叫钱明,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男人,说话总是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
他们租了办公室,招了人,开始跑业务。建军每天早出晚归,身上带着一股酒气和烟味,虽然疲惫,但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他说:“小岚,等我们拿下南边那个新楼盘的单子,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到时候,把爸也接过来,买个大房子,再请个保姆照顾他。”
他描绘的蓝图很美好,但我心里却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那种不安,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钱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天,建军带他回家吃饭。钱总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一进门就热情地喊“叔叔好”。
父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饭桌上,钱总口若悬河,从国际经济形势谈到本地的房地产发展,把建军夸成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商业奇才。
建军被他说得满面红光,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钱总的话锋一转,落到了我父亲的木工作坊上。
“叔叔,我听建军说,您是咱们市里有名的木匠师傅,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吧?”
父亲放下筷子,没说话。
钱总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您说,我有个朋友,就喜欢收藏这些老木料,尤其是海南黄花梨、小叶紫檀这些。您那作坊里,要是有这样的好料子,价钱绝对好说。现在这行情,一小块都顶得上一辆车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建军。
建军冲我使了个眼色,笑着打圆场:“钱哥,吃饭,吃饭。我爸那些是他的宝贝,不卖的。”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钱总摆摆手,“宝贝放在仓库里,那不就是一堆木头吗?得让它流通起来,变成钱,才能改善生活,那才叫价值。叔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缓而有力:“在我这儿,它不是木头,是活的。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脾气和纹路,得用对地方,才不算糟蹋。”
钱总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叔叔真是个有情怀的艺术家!佩服,佩服!”
那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送走钱总,建军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小岚,你怎么回事?刚才钱总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帮着说?”他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
“说什么?”我反问,“说服我爸把那些木头卖掉吗?建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木头是爷爷传下来的,是我爸的命根子。”
“什么命根子!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那些老古董!”建军的火气上来了,“你知道钱总那个朋友愿意出多少钱吗?五十万!只要我们肯卖掉那批紫檀料!五十万,我们公司的启动资金就彻底解决了,不用再去求爷爷告奶奶地拉投资了!”
五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砸得我心里发慌。
我想起了母亲藏起来的那二十万。
“建军,那是爸的东西,我们不能打它的主意。”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我怎么就打主意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建军的声音更大了,“那作坊,又破又旧,占着那么大地方,一年能挣几个钱?把它盘出去,或者干脆卖了,拿着钱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守着一堆破木头过一辈子?”
“那不是破木头!”我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们俩都愣住了。结婚以来,我们从没有这样大声地对彼此说过话。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对峙。
良久,建军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小岚,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急了。公司现在到处都要用钱,我压力太大了。”
他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你放心,我就是随口一说,爸不愿意,我不会逼他的。”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却一片混乱。
我相信他此刻说的是真话。但是,我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对那笔钱的渴望。那种渴望,像一粒被埋进土里的种子,只要有一点雨水和阳光,就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而母亲留下的那笔钱,就像一场不能下的雨。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本存折的重量。它不仅是钱,更是一道横在我、建军和父亲之间的,看不见的墙。
夜里,我辗转反侧。
我悄悄爬起来,从衣柜最深处,那个装旧被褥的箱子里,翻出了那个用手绢包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存折静静地躺在里面。
户主是母亲的名字。密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那个数字“200000”,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您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今天?您是不是早就看透了建军那份雄心壮志背后,隐藏的浮躁和急功近利?
您不信任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面对诱惑时的定力。
我把存折放回原处,躺回床上。建军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秘密,一个沉甸甸的,不能与他分享的秘密。
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3章 看不见的墙
日子像流水,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建军的公司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酒味也越来越重,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被一丝挥之不去的愁容取代。
他不再跟我提公司的事情,我问起来,他也只是摆摆手,含糊地说“都挺好,别担心”。
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没底。
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客厅里有微弱的光,我悄悄走过去,看到建军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只点了一支烟。
烟头的红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我的心揪了一下。
“建军?”我轻声喊他。
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我,慌忙把烟摁灭,“怎么起来了?吵到你了?”
“睡不着。”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才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声音说:“之前谈好的那个楼盘项目,黄了。被另一家公司用更低的价格抢走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苦笑了一下,“前期为了打通关系,投进去不少钱,现在全打了水漂。钱总那边……也催得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力气很大,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小岚,”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再去跟爸说说,行吗?就说我借,算我借的,写借条,给利息。只要他肯把那批紫檀料先押给我,我去银行做个抵押贷款,只要五十万,不,三十万就够了!等我周转过来,马上就赎回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又提起了那批木料。
“建军,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他猛地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木头放在那里就是死物!你知道吗,现在公司账上快没钱了,下个月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难道你要看着我辛苦打拼的一切都完蛋吗?看着我变成一个笑话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那是我爸的念想,是爷爷留下的……”
“念想能当饭吃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林岚,我发现你跟真是一模一样!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守旧!永远只看着过去那点东西,看不到未来!”
“你别提我妈!”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我。
“我怎么就不能提了?当初要不是她拦着,我们结婚的时候就该把老房子卖了,在市区买套大的,现在早就翻倍了!她就是见不得我好!”
“王建军!”我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妈那是心疼我,怕我跟着你还不起房贷受苦!她有什么错?”
“她没错!错的是我!我王建军没本事,没能耐,娶了个媳妇,还得不到岳父岳母的信任!”他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墙上的婚纱照晃了晃,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变得无比陌生。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而这堵墙,在母亲去世后,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高。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衣柜里的那个小盒子,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
我手里明明有钱,有二十万。这笔钱,或许能解建军的燃眉之急。
可是,母亲临终前那双充满忧虑和嘱托的眼睛,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千万,千万不能让建军知道。”
为什么?妈,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们谁也不理谁,连空气都是僵硬的。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吃饭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红肿的眼睛,又看了看一脸阴沉的建军。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吃完饭,然后对我说道:“小岚,陪我去作坊走走吧。”
我点点头。
好久没来作坊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各种木料香气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父亲走到一堆用油布盖着的木料前,掀开了油布的一角。
一股沉郁的幽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一堆颜色紫中带红,纹理细密如牛毛的木头。
“这是紫檀。”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介绍一位老朋友,“你爷爷当年从一个老木匠手里收来的。那人说,这批料子,是当年给宫里做家具剩下的,传了好几代了。”
他拿起一块,用手掌细细地摩挲着,“你看这纹路,这油性。这木头,有灵气。做成东西,能传代。”
“爸……”我喉咙发紧。
“建军的事,我听见了。”父亲没有看我,眼睛依然盯着那块木头,“他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就是……心太急了。”
“爸,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我忍不住为建监辩解。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温和而锐利。
“孩子,挣钱的路子有很多,但有些东西,是根。根要是断了,长得再高的树,也得倒。”
他放下木头,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刻刀。
“走之前,跟我聊过。她说,建军这孩子,像一匹好马,有冲劲,但性子烈,没人拉着缰绳,容易跑到悬崖边上。”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说,那根缰绳,得是你。她说,她留了点钱给你……”父亲顿了顿,叹了口气,“她说,那笔钱,是给你兜底的,不是给他填坑的。”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夫妻俩,早就看透了一切。
“怕他拿着钱,野心更大,步子迈得更快,到时候摔得更惨。她说,年轻人,摔一跤是好事,但得是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来。别人扶起来的,下一次还会摔在同一个地方。”
父亲的话,像一盏灯,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她不是不信任建军,她是太了解他了。她怕他急功近利,拿着这笔钱去填一个无底洞,最后把家底都赔进去。她更怕我因为心软,把这笔救命钱拿出来,最终害了他,也害了我们这个家。
她选择用这种最“不近人情”的方式,逼着建军去走那条最难走,但也最稳妥的路。
逼着他,在没有捷径可走的时候,回头看看自己脚下的路。
我靠在工作台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母爱可以深沉到如此地步。她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我未来的生活,设置了一道最坚固的屏障。
第4章 暴风雨的前夜
从作坊回来后,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晚上,建军回来,依旧是一身疲惫。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我给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边。
“建军,我们谈谈吧。”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戒备。
“关于爸作坊里的那批木料,”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不要再想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爸也不会同意。”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林岚,你非要跟我这么对着干吗?”
“我不是跟你对着干。”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是在保护我们的家。建军,你扪心自问,就算你拿到了贷款,你的那个项目,真的有那么稳妥吗?那个钱总,你真的了解他吗?”
“你什么意思?”他警惕地问。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做生意,不能把所有家当都押上去。尤其是,押的还是我爸的命根子。”
“那是老顽固思想!”他激动地站起来,“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不赌一把,怎么可能成功?”
“那如果赌输了呢?”我追问,“我们输得起吗?爸输得起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嘲讽,“林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在你眼里,我王建军就是个成不了事的赌徒!”
他摔门而出。
门被“砰”的一声巨响关上,震得我心口发麻。
我知道,我说的话伤了他。但有些话,现在不说,将来可能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晚,他没有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回来。只是偶尔发个短信,说在公司忙,或者在外面应酬。
我知道,他在用冷战逼我妥协。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父亲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给我做我爱吃的菜,默默地陪着我。
我心里乱极了,无数次想过,要不要把存折拿出来,告诉他,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害怕。
但每次,理智都战胜了冲动。
母亲的话,父亲的话,像两座山,稳稳地镇住了我摇摆不定的心。
一个星期后,建军回来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赌徒。
他把一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林岚,你看看这个。”
我拿起来,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这是什么?”
“钱总看我实在困难,愿意把他个人名下的百分之十股份,作价三十万转给我。只要我签了字,我就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了!以后公司的决策,我就有更多的话语权!”他兴奋地说,眼睛里闪着光。
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公司不是正困难吗?”
“这叫雪中送炭!钱总说了,他看好我的能力,这是在投资我!小岚,这是我们翻身的最好机会!”
“那……这三十万,从哪来?”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小岚,这是最后一次。我求你,再去跟爸说说。就三十万,只要三十万。等公司缓过来,我加倍还他。”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我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和他脸上那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心里一阵阵发冷。
这太不正常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公司最困难的时候,合伙人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反而低价转让股份?这不合常理。
这更像一个……陷阱。
一个专门为急于求成的建军,量身定做的陷阱。
“建军,”我深吸一口气,“你冷静一点。这件事,我们不能答应。”
他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和滔天的怒火。
“你……你还是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那个姓钱的!”我站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这根本就是个圈套!他就是想骗我爸的木料!”
“圈套?我看你才是被你爸妈那些陈腐思想给洗脑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在你眼里,所有想挣钱的人都是骗子!只有守着那些破木头才是正道!林岚,我告诉你,这次机会我绝不会放过!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他抓起那份协议,转身又要走。
“王建军,你站住!”我冲到他面前,拦住他,“你要去哪儿想办法?去借高利贷吗?”
他被我说中了心事,眼神闪躲了一下。
“那也比在家里受你的气强!”
“你敢!”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T恤,“你要是敢去借高利贷,我们就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之间轰然炸响。
我们俩都愣住了。
建军看着我,眼神从愤怒,到震惊,再到彻骨的冰冷和失望。
“好……好一个离婚。”他惨笑起来,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林岚,算我王建军看错你了。”
他走了。
这一次,我知道,有些东西,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默默地把我扶起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孩子,别怕。”他说,“天塌不下来。”
可是爸,我觉得我的天,已经塌了一半了。
我不知道我的坚持到底对不对。我只知道,我快要失去我的丈夫,我的家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母亲留下的那个小盒子,哭得撕心裂肺。
妈,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我这样做,真的是在保护他,还是在把他推向更远的深渊?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对母亲的嘱托,产生了动摇。
第5章 轰然倒塌的梦
冷战在继续,并且在我和建军之间,挖出了一条越来越深的鸿沟。
他开始夜不归宿。
我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接了也是极不耐烦地说“在忙”,然后匆匆挂断。
我们成了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每天都活在煎熬里。白天在单位强颜欢笑,晚上回到家,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父亲担忧的眼神,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太固执了?是不是我真的像建军说的那样,用陈腐的思想,扼杀了他奋斗的梦想?
也许,我应该把那二十万拿出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取出了那本存折。我看着上面母亲的名字,手指在密码纸条上摩挲了很久。
只要我走进银行,把钱取出来,交给建军,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是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他会感激我,我们的关系会和好如初,他也能拿到他梦寐以求的股份,成为公司的二股东。
这似乎是一条皆大欢喜的路。
就在我准备把存折放进包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林岚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客气的男人声音。
“我是,您是?”
“我是XX小额贷款公司的,请问您认识王建军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认识,他是我丈夫。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这样的,王先生在我们公司申请了一笔三十万元的贷款,用他父亲名下的一处房产作坊作为抵押。我们这边审核需要联系家属确认一下情况。”
“什么?!”我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不可能!他没有房产证,怎么抵押?”
“他说房产证正在补办,先签了抵押合同,只要我们放款,他拿到钱就能疏通关系,很快把证办下来。林女士,我们就是跟您核实一下,这个情况属实吗?”
我握着电话,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竟然……竟然瞒着我和爸,偷偷去办了抵得押!他这是疯了吗?
“不属实!完全不属实!”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们不能给他放款!那是诈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好的,林女士,我们了解了。我们会对您丈夫的资质进行重新评估。”
挂了电话,我瘫倒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后怕,愤怒,失望……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我撕裂。
他为了那所谓的“机会”,竟然不惜走到这一步。他要把我们最后的家,最后的根,都给赌上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抓起包就冲了出去。
我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清楚!
我先去了他的公司。公司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年轻的员工在。他们告诉我,建军和钱总已经好几天没来公司了。
我的心越来越慌。
我又去了他几个常去的哥们儿家,都说没见到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里一片喧嚣。我一个人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却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建军。
我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起来。
“王建军!你到底在哪儿?!”我冲着电话吼道。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才传来他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小岚……我对不起你。”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背着我们去抵押作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爸的房子都给骗没了!”我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小岚,我被骗了。”
我愣住了。
“那个姓钱的……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什么老板,公司也是个空壳子。他用那个楼盘项目做诱饵,骗我投了钱进去,又用什么低价股份,骗我再去拉钱……”
“今天……他跑了。卷着我投进去的钱,还有从别处骗来的钱,人间蒸发了。公司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虽然我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你……现在在哪儿?”我颤声问。
“我在……江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王建军!你别做傻事!你给我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
我疯了一样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
一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有事。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争吵,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当我气喘吁吁地在江边找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栏杆上,背影萧瑟,像一尊失魂落魄的雕像。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得我的眼泪直流。
我不敢大声喊他,怕惊扰了他。我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
“建军。”
他回过头,看到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一把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小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对不起……”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我哽咽着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你人还在,家就还在。”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心疼。
他那个用金钱和欲望堆砌起来的、华丽而不切实际的梦,终于,轰然倒塌了。
也好。
梦碎了,人才会醒。
第6章 存折的真相
把建军带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父亲一直没睡,在客厅里等着我们。他看到建军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起身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吃吧,孩子。”父亲把面推到他面前,“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建军看着那碗面,眼圈又红了。他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面条夹了好几次才夹起来。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我和父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一碗面吃完,他像是找回了一点力气。
他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爸,我对不起您!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差点……差点把您的房子给……”他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父亲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起来吧。”父亲的语气很平静,“男子汉,膝下有黄金。犯了错,认了,改了,扛起来,就行了。”
“爸……”建军哭得更厉害了。
那一夜,建军把他被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出来。
那个姓钱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抓住了建军急于求成、渴望证明自己的心理,一步一步地设下圈套。先是用一个虚假的“大项目”让他投钱,然后在他资金链断裂时,又抛出“低价股份”的诱饵,逼他去想办法弄钱。
建军投进去的十万块,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而那个姓钱的,卷走的,远不止这些。
建军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头发里,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
“我就是个傻子……一个天大的傻子……我总想着走捷径,总想着一步登天,结果……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小岚,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我不想连累你。”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在抖。
“王建军,你听着。”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跟你离婚。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从今天起,忘了你那个发财梦。踏踏实实地,跟我爸,学手艺。”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学……学木工?”
“对。”我点点头,“你不是说爸守着金山要饭吗?那座金山,不在那些木料上,在他那双手,那份手艺上。那才是我们家真正的,谁也骗不走,抢不走的财富。”
建军沉默了。
我知道,让他从一个满脑子都是“项目”、“融资”的“王总”,转变为一个跟刨花、锯末打交道的学徒,这个弯,很难转。
“让我……想想。”他低声说。
第二天,建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
我走进我的房间,从衣柜最深处,拿出了那个盒子。
我打开它,把那本存折和那张写着密码的纸条,拿了出来。
是时候了。
我敲了敲建军的房门。
“进来。”
我推门进去,他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背影萧条。
我把存折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妈留下的。”我说,“一共二十万。”
他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本存折,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二十万?她……她有这么多钱?”
“是她和爸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那……那你为什么……”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如果你早点拿出来,我就不用……”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他,把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妈说,这笔钱,是留给我和你爸的底。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给,尤其是你。”
建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眼神涣散。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你们……你们都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他惨笑着,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
“不。”我摇摇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视着他,“妈不是不相信你,她是太了解你了。”
“她怕你拿着这笔钱,野心更大,步子迈得更快,到时候摔得更惨。她说,年轻人,摔一跤是好事,但得是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来。别人扶起来的,下一次还会摔在同一个地方。”
我把父亲在作坊里对我说的话,也一并告诉了他。
建军呆呆地听着,一动不动。
良久,两行眼泪从他空洞的眼睛里,缓缓滑落。
他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本薄薄的存折。
他摩挲着上面母亲的名字,那个他叫了五年“妈”的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防备,不是猜忌。
这是一个母亲,用她人生最后的智慧和力气,为自己女婿设下的一道“坎”。
她预见了他会摔倒,所以提前把可能会让他摔得更重的石头搬开,然后,又在终点放上了一份最柔软的垫子。
她逼着他,用最惨痛的方式,去上一堂关于踏实、关于敬畏、关于生活的课。
“妈……”
建军把存折紧紧地贴在胸口,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再一次,泣不成声。
这一次,不是因为失败和绝望。
而是因为懂得和……感恩。
第7章 木头的年轮,人的成长
那笔二十万的存款,最终没有用来东山再起,而是用来填补了建军欠下的债务。
还完债,还剩下一些。我把钱交给了父亲,父亲却摆摆手,又推了回来。
“你们拿着吧。”他说,“日子要往下过,用钱的地方多。”
建军没有接,他只是对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我想好了。我想跟您学手艺。”
父亲看了他很久,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亮光。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明天起,早点来作坊。”
就这样,王建军,曾经那个西装革履、满嘴都是商业模式的“王总”,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工作服,每天和木头打交道的学徒。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他连刨子都推不直。木屑飞进眼睛里,手上磨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旧的破了,又添新的。
他以前最讨厌作坊里那股粉尘味,现在,他每天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的。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晚上回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满是伤口的手掌发呆。
我走过去,心疼地给他上药。
“是不是……太苦了?”我问。
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虽然笑容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踏实。
“不苦。”他说,“以前每天陪人喝酒,喝到胃出血,那才叫苦。现在,虽然累,但心里是安稳的。”
他说:“小岚,你知道吗?爸今天教我认木头。他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性子直,有的性子烈,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不能硬着干。硬着干,木头就废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我觉得,爸说的不是木头,说的是人。”
我笑了,眼眶有些湿润。
他真的变了。
父亲是个严厉的师傅。他教建军,从最基础的磨刀、拉锯、推刨开始。一个动作,建军要重复成千上万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父亲很少夸他,更多的是板着脸,指出他的错误。
“心不静,线就画不直。”
“力气用得不对,这刨花是碎的,不是卷的。”
“榫卯,差一丝一毫,就配不上。做木工,跟做人一样,来不得半点虚假。”
建军都默默地听着,记着,一遍一遍地改。
他身上那股浮躁之气,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中,一点一点地被磨掉了。
他的话变少了,人也变得沉静了。
他开始能坐得住,能为了一个完美的卯榫结构,在工作台前琢磨大半天。
有一次,一个老主顾来取定制的椅子。那人绕着椅子看了半天,啧啧称奇。
“老王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椅子,看着就结实,坐着肯定舒服。”
父亲笑了笑,指着旁边正在埋头干活的建军说:“这椅子,不是我做的。是他。”
老主顾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满身木屑的建军,“这是……你女婿?”
建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笑了笑。
老主顾走过去,拍了拍建军的肩膀,“小伙子,不错!有你爸当年的风范!这手艺,后继有人了!”
那一刻,我看到建军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那种被认可的喜悦和成就感,比他当初谈下任何一笔生意,都来得更真实,更深刻。
晚上回家,他兴奋地像个孩子。
“小岚,你听到了吗?他夸我了!他说我做得不错!”
我笑着点头,“听到了,我老公最棒了。”
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小岚,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拦着我,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该谢的人,不是我。”我轻声说。
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都知道,我们最该感谢的,是那个已经远在天堂,却依旧用她的智慧庇佑着我们的母亲。
时间就像木头的年轮,一圈一圈,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一切。
作坊的生意,在父亲和建军的打理下,渐渐又红火了起来。
父亲主攻那些精细的、需要岁月沉淀的活计。而建军,则把他那颗聪明的商业头脑,用在了正道上。
他开通了网店,把父亲和自己的作品拍照上传。他写的文案,不再是空洞的吹嘘,而是用心讲述每一件作品背后的故事,每一块木料的来历。
没想到,这种朴实无华的方式,竟然吸引了很多真正懂木头、爱木头的客户。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建军不再满足于做些小家具,他开始研究古籍,学习修复古董家具。
他变得比以前更忙,但这种忙,是充实的,是让人心安的。
看着他专注地修复着一件破损的明代花几,用他的手,让那些历经沧桑的木头重新焕发生机,我常常会看呆。
我发现,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样子,不是他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的时候,而是他专注于一件事,并且把它做到极致的时候。
第8章 妈,谢谢您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弹指一挥间。
作坊扩大了,就在老作坊的旁边,我们租下了一个更大的门面。
建军给它取名叫“传承木艺”。
他说,他要传承的,不仅仅是手艺,更是一种精神。
一种脚踏实地,对万物有敬畏之心的精神。
这天,是母亲的三周年祭日。
我们一家人去给母亲扫墓。墓碑上的照片,母亲笑得温婉。
我把一束她最喜欢的兰花,轻轻放在墓前。
建军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跪在墓前,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有太多的话,想对母亲说。
从墓地回来,夕阳正暖。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作坊。
新的作坊窗明几净,各种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木料香气。
建军换上工作服,走到一台崭新的带锯机前。
“小岚,你看。”他拿起一块其貌不扬的木料,对我笑了笑,“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在木料上画好线,打开机器。
嗡嗡声响起,木屑纷飞。
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眼神专注而明亮。曾经那双只会签合同、端酒杯的手,如今变得粗糙,却充满了力量。
很快,一个精巧的木偶小人的轮廓就出来了。
他关掉机器,拿起刻刀,开始细细地雕琢。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父亲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脸上是欣慰的笑。
那一刻,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父亲,也是这样,在阳光下,专注地为我雕刻着我的第一个木马。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
有些东西消失了,但有些东西,却以另一种方式,被传承了下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眼前这幅温暖而宁静的画面,在心里,对着天堂的方向,轻轻地说了一句。
妈,谢谢您。
谢谢您,用一份沉重的嘱托,教会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财富。
谢谢您,用一次残酷的考验,挽救了我的丈夫,也挽救了我们的家。
谢谢您,让我明白,生活最好的捷径,就是脚踏实地。最坚固的依靠,不是银行里的存款,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手艺,和家人之间,那份深沉而无言的爱。
建军拿着雕好的小木偶走到我面前,那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眉眼间,竟然有几分像我。
“送给你。”他把木偶塞到我手里,然后,轻轻地拥抱了我。
“小岚,”他在我耳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以后,让他也来学木工。”
我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终于迎来了最安稳的晴天。
而这一切,都源于三年前,母亲那份看似无情,却饱含深沉智慧的爱。
我想,这世上,总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证明。总有些爱,需要绕一个大圈,才能真正被读懂。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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