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事儿,我这心里就五味杂陈的。我在大学城当保安,干了快十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那个叫林语诗的女学生,真是让我这半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又是后半夜一点多了,她穿着单薄的卫衣,像只小猫一样从围墙上跳下来,落地还不稳,摔了个屁股墩儿。我拿着手电筒照过去,她抬起头,那张小脸在灯光下白得跟纸一样,看清是我,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马叔,求你,这次别记我名字,我给你跪下!”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当时就懵了,手里那本厚厚的登记簿,重得跟块石头似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个跟我闺女差不多大的丫头这么一跪,心都揪成了一团。这丫头,两个月来,几乎每隔两三天就翻一次墙,每次都被我抓个正着,可这么大的阵仗,还是头一回。而这一切,都要从两个月前,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说起。
我叫马国强,今年四十八,在江州大学当保安。一个月工资四千五,不高,但稳定。我这人没啥大本事,就图个安稳,把闺女供到大学毕业,我就算完成任务了。我们这活儿,说白了就是熬时间,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特别是后半夜,整个校园静得跟鬼城似的,除了巡逻就是看大门。
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保安室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心烦。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泡碗面,就听见监控的警报短促地响了一声。我赶紧切到西边围墙的画面,那儿是监控的死角,但边缘能扫到一点。就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动作麻利地顺着墙外的老槐树往上爬,然后一翻,就进了校园。
“嘿,还有不怕死的!”我骂了一句,抄起雨伞和手电就冲了出去。
等我跑到墙根下,那人影正拍着身上的泥水,一瘸一拐地往宿舍楼方向走。我手电光一晃,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那人影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是个女学生,个子不高,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看着狼狈不堪。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画板,用塑料布包着,但边角还是湿了。
“叔……叔叔,我……我是大三美术系的学生。”她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学生?学生十一点就锁门了,你不知道吗?这都十二点半了!翻墙进来,胆子不小啊!”我板着脸,这是我的职责。按照规定,翻墙晚归,是要记大过处分的。
“对不起叔叔,我……我兼职画画,今天老板拖得晚了,没赶上末班车。”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道歉,手还不自觉地把那个画板往身后藏。
我瞅了她一眼,看她那可怜样儿,跟我家那刚上大学的闺女差不多。心里头那点火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学生证拿出来。”我还是按规矩办事。
她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递给我。我用手电一照:林语诗,美术学院,油画专业。照片上的姑娘,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跟眼前这个落汤鸡判若两人。
“林语诗是吧?跟我去保安室做个登记,明天让你辅导员来领人。”
一听这话,她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雨水顺着她的手流到我手背上,冰凉刺骨。“叔叔,别,千万别告诉辅导员!我……我拿不到奖学金就完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着她那双快哭出来的眼睛,叹了口气。“下不为例啊。赶紧回去,别感冒了。”我把她的学生证还给她,挥了挥手。她愣了一下,随即给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谢谢叔叔!谢谢您!”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贪玩也正常。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从那晚之后,这个叫林语诗的丫头,就像跟我杠上了一样。
隔了没两天,又是后半夜,我巡逻到西墙,手电筒习惯性地一扫,好家伙,又一个黑影从墙上跳下来。这次她学聪明了,落地打了滚,没摔着。我都不用走近,就知道是她。
“林语诗!”我喊了一声。
她身子一僵,慢吞吞地转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马叔……真巧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巧什么巧!你把这当游乐场了?天天来?”
“对不起马叔,我……我错了。”她还是那套说辞,低着头认错,态度好得让你没脾气。
“又是兼职晚了?”我问。
她点点头,不说话。我注意到,她手上沾着五颜六色的油彩,指甲缝里都是,一股松节油的味道。看样子不像撒谎。
“这次必须登记!校规不是摆设!”我硬起心肠,把她带回保安室。老张,我的搭班同事,正打着盹儿,被我俩弄醒了。
“哟,老马,又抓着一个?现在的女娃儿,晚上不睡觉,就知道往外跑。”老张咂咂嘴,一脸的见怪不怪。
我没理他,拿出登记簿,让她写名字和学号。林语诗咬着嘴唇,眼圈红红的,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信息,那字迹,娟秀得跟她的人似的,就是有点抖。
“行了,回去吧。明天等通知。”我挥挥手。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害怕,有委屈,还有点儿……说不出的东西。
从那以后,抓林语诗翻墙,成了我夜班的固定节目。有时候她身上是油彩味,有时候是一股火锅店的油烟味,还有一次,我看见她胳膊上贴着创可贴,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每次被我抓住,她都特别顺从,让她登记就登记,让她写检查就写检查,从不顶嘴,就是求我别上报给学院。我这人,心软。看她每次都累得跟小狗似的,有时候脸色差得吓人,我那一关也就没那么严了。登记是登记了,但那本子,我一直压在抽屉最底下,没交上去。
老张都看不过去了,说我:“老马,你这是放纵!这丫头片子油盐不进,就是欠个大处分。你这样是害了她!”
我抽着烟,说:“再看看,再看看。我觉得这丫头不对劲儿。”
是啊,太不对劲儿了。别的学生晚归,要么是谈恋爱,要么是去KTV、网吧。可林语诗,她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疲惫,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去拼命,而不是去享乐。她为什么总走西墙?那地方偏僻,还有一棵大树,好爬是好爬,但也危险。东门那边虽然也锁了,但跟门卫室求求情,偶尔也能通融一下,她为什么不走正道?
我心里揣着一万个问号,直到那天晚上,她给我跪下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事儿,不能再“看看”了。
那晚,她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马叔,我求你了,我妈……我妈在住院,等我寄钱做手术。这个月我就差这最后一次兼职的钱了。要是记了大过,奖学金没了,助学金也没了,我妈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我一个大男人,最看不得这个。我赶紧把她扶起来,“起来起来!有话好好说!你跪我一个保安干啥,我又不是阎王爷!”
我把她带回保安室,给她倒了杯热水。老张那天请假了,就我一个人。我把门关上,坐在她对面,叹了口气:“丫头,跟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捧着热水杯,手还在抖。沉默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林语诗家在西部一个很偏远的小县城,父亲早年去世,是她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妈常年身体不好,前几个月查出了尿毒症,每周都要做透析,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她考上大学,是全村的骄傲,但学费和生活费,几乎掏空了本就贫困的家。
她不想让她妈担心,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白天上课,晚上就跑出去做各种兼-职。在画室当过助教,在餐厅端过盘子,最近接了个给一个新开的儿童乐园画墙绘的活儿,因为给的钱多,一晚上两百。但那地方远,在市郊,每次画完收工都十一二点了,根本赶不上回学校的末班公交。打车?她说打一次车一百多,她舍不得,那是她妈两天的药钱。
“西墙外面那条路,晚上十二点半还有一趟郊区线夜班车经过,能把我捎到附近。我……我只能翻墙。”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在说梦话,“每次被您抓住,我心里都怕得要死,怕您上报,怕学校知道了开除我……但我没办法。”
我听着,鼻子一阵阵发酸。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再想想我自己那个被我宠得跟小公主一样的闺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也太早了,太苦了。
“你这傻丫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学校说?申请困难补助啊!”我急了。
她摇摇头,眼泪又下来了:“我申请了,但名额有限,辅导员说要排队。而且……我不想让同学知道,他们会……会可怜我,我不想那样。”
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得我心疼。
那天晚上,我没让她登记。我把她送回宿舍楼下,临走时,我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马叔没啥本事,这点钱你先拿着,给你妈买点好吃的。以后,别翻墙了,危险!”
她死活不要,我眼一瞪:“让你拿着就拿着!就当马叔借你的,等你以后出息了,再还我!再推辞,我马上就去上报!”
她这才含着泪,把钱收下了。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多了个事儿。我开始留意西门那边的动静。晚上十一点锁门后,我巡逻完别的地儿,就会搬个小马扎,坐在西墙附近的暗处,揣包烟,静静地等着。
果然,林语诗还是会从那儿回来。每次她从墙上跳下来,看到我,都会吓一跳,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喊一声“马叔”。
我也不骂她了,只是点点头,说:“回来了?赶紧回去睡吧。”
有时候,我会给她留一瓶热牛奶,或者一个面包,就放在墙根下的石头上。她不多说,拿起来,对我鞠个躬,就快步离开。我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我成了她深夜归来时的一盏灯,一个守护神。
老张回来后,发现林语诗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登记簿上,奇怪地问我。我把事情跟他一说,这个平时最讲原则的老古板,叼着烟沉默了半天,最后把烟头一扔,骂了句:“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第二天,老张找到我,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一千多。“我跟几个老哥们说了,大家凑的。你给那丫头,别说我们给的,就说是你自己的。”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西墙旁边有个平时锁着的、运垃圾用的小铁门。我找修锁的师傅,偷偷多配了一把钥匙。每晚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我会把那扇小门打开一道缝,刚好够一个人钻进来。等林语“诗“回来了,我再锁上。这样,她就不用再冒着危险翻墙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林语诗的墙绘工作结束了,她又找了别的兼职。我依然在深夜为她留着那道门缝。我知道,她每次回来,看到那道门缝,就像看到了希望。
转眼到了期末,学校公布奖学金名单,我特意去公告栏看了,林语诗的名字赫然在列,一等奖学金,八千块。那天晚上,她没去兼职,而是提着一袋子水果来保安室找我。
她把水果放在桌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马叔,这是我拿到的奖学金,这是您和……和别的叔叔之前给我的钱,我还给您。真的,太谢谢您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板起脸:“说啥呢?叔借你钱,是让你救急的,不是让你拿奖学金还的!这钱你留着,给你妈治病!你要真想谢我,就好好学习,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马叔就行!”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脸上是笑着的。
后来,学校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林语诗的事,辅导员和院领导都找她谈了话,不仅给她解决了最高的助学金,还帮她申请了一个公益基金。她的生活,总算是没那么窘迫了。
毕业那天,林语诗穿着学士服,特意跑到保安室来跟我合影。她拉着我的手,笑得特别灿烂,就像我第一次在学生证上看到的那个姑娘一样。她说:“马叔,您是我大学四年的恩人。没有您,我可能毕不了业。”
我说:“傻丫头,是你自己争气。马叔就是个看大门的,没做啥。”
再后来,林语诗去了南方一个大城市,成了一名很出色的插画师。她会经常给我寄一些当地的特产,每年过年都会给我打电话拜年。她告诉我,她妈妈的病虽然没法根治,但已经稳定下来了。她还说,等她攒够了钱,就要把我接到她那儿去旅游。
如今,我又在大学里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那道西墙下的小门,我也再没为谁打开过。有时候,新来的年轻保安问我,说马师傅,当保安这么多年,每天重复一样的事,不枯燥吗?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枯燥吗?是挺枯燥的。但有时候,你以为你只是在看一个大门,其实,你可能是在为一个走在黑暗里的孩子,点亮了一盏灯。你们说,我这保安,当得还算称职吧?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江州大学在哪里(我在大学当保安)》
京公网安备11000000000001号
京ICP备11000001号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