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是我妈发来的消息。
年前,我妈给我发来消息:老家太冷了,今年你们就不要回来过年了。
就这么一句,后面跟了个“微笑”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塑料感十足的笑脸,办公室中央空调的风呼呼地吹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空气里有股速溶咖啡和打印机墨盒混合的焦糊味儿。
我回了个“?”。
一分钟后,我妈回了语音,点开,是她惯常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讨好的声音。
“然然啊,妈是说真的,今年冬天特别冷,是那种湿冷,钻骨头缝的。你跟陈阳都在大城市待惯了,豆豆又小,别给冻感冒了,不值当。”
我手指悬在屏幕上,没动。
我点开天气APP,定位到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县城。
未来半个月,最高温八度,最低温零下一度。
跟我所在的上海比,确实冷。
但要说“特别冷”,冷到家都不能回,这就有点夸张了。
我们家去年刚重新装修过,我跟陈阳出了大头,特意叮嘱全屋换了最好的断桥铝窗,装了地暖。
我妈当时在电话里乐得像朵花,说冬天能在家里光着脚丫子走了。
怎么,这地暖是按需供暖,专供我舅舅家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压下心里的别扭,回拨了电话。
“妈,没事,家里不是有地暖吗?我们都买好票了,年货也寄回去好几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我妈更急切的声音:“地暖?哎呀,那个东西开一天得不少钱呢!你爸舍不得!再说,你们回来一趟,折腾,花钱,还累。就在上海过,多好,大城市什么没有?”
我捏着手机,指节泛白。
“爸舍不得?去年不是说好了吗,钱我们出。”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明白话呢!就是不想让你们折腾!心疼你们!”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的疑云就越大。
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旁边的同事探过头来,“林姐,跟家里打电话呢?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勉强笑笑,“没事,说说过年的事。”
他一脸羡慕,“真好,我们项目组过年还得轮流值班,我就回不去。还是回家过年有年味儿。”
年味儿。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这个词有点讽刺。
我给老公陈阳发了条微信,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陈阳回得很快,一个巨大的问号,后面跟着一句:“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回:“我猜也是。”
陈阳:“你旁敲侧击问问我爸,或者你姑姑,看他们知不知道点什么。”
我爸那个人,老实巴交,我妈说一,他不说二。问他,估计也是我妈教的那套说辞。
我点开我姑姑的微信头像。
我姑是我爸的亲妹妹,嫁在本市,离我爸妈家就两条街。
我发了句:“姑,最近忙不忙啊?”
姑姑秒回了个表情包,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兔子在嗑瓜子。
“不忙,天天在家带孙子,准备过年咯。你们啥时候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妈说老家今年特别冷,不让我们回了,怕豆豆生病。”
姑姑发来一串省略号。
然后是一条语音,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说的。
“冷啥啊冷!暖气烧得热烘烘的。你妈那是……哎,你舅舅一家子今年要来你家过年,从年二十八住到初七,你表妹还带了同学来,说要感受一下南方的年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有根弦,啪地就断了。
我舅,我妈的亲弟弟。
一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在“打秋风”的亲戚。
他儿子结婚,我爸妈给了十万。他女儿上大学,学费是我爸妈出的。他自己做生意赔了钱,三天两头来我家“借”。
现在,他要拖家带口,来占了我家过年?
甚至,还要挤掉我们一家三口的位置?
我姑还在那头小心翼翼地说:“然然,你也别怪你妈,她也是没办法。你舅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你妈但凡说个不字,他就能在地上撒泼打滚,说你妈不顾兄妹情。”
“她是你亲闺女,就得顾着你舅舅的面子,把亲闺女往外推?”我气得声音都在抖。
“你妈那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尤其是在她娘家人面前,一辈子都硬气不起来。”
我无言以对。
愤怒、委屈、心酸,五味杂陈,把我的心脏搅得又疼又胀。
我把姑姑的话截了图,发给陈阳。
陈阳这次没回问号,直接打来了电话。
“这叫什么事?咱家那房子,首付咱俩掏的,装修咱俩掏的,怎么着,成他家的免费度假酒店了?”
陈阳平时脾气很好,这次是真的气到了。
“我上个月刚给你爸妈转了两万,让他们买年货,置办新衣服,别不舍得花钱。合着这钱,是给舅舅一家准备的?”
“还有你给豆豆准备的那个房间,里面的星空顶、小帐篷,全是你一个周末一个周末亲手弄的,给你表妹和她同学住?”
陈arrived.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声音嘶哑。
“有用啊!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你也咽不下去吧?”陈阳在那头说,“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冲回去,跟我妈大吵一架?
还是跟我那个混不吝的舅舅当面对质?
好像都不太体面。
而且,最后为难的,还是夹在中间的我爸。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项目进度,什么KPI考核,全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想着让父母过得好一点,结果,我的家,成了别人“吃现成”的食堂。
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孝心,成了我妈讨好她娘家人的资本。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说:“陈阳,你先别急。”
“我能不急吗?这都腊月二十了!”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说。
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脑屏幕,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我打开一个旅游APP,随便搜了一下三亚的酒店和机票,截了个图。
然后,我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既然家里不方便,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我跟陈阳商量了一下,正好他有年假,我们带豆豆去三亚过年,机票酒店都订好了。”
我特意挑了一家看起来最贵的五星级酒店。
截图发过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妈几乎是秒回了电话。
“去三亚?哎哟,那得多贵啊!你们这孩子,怎么乱花钱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能轻易分辨出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丝轻松,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没事,妈。钱花了可以再挣。主要是怕回家给你们添麻烦,再说,家里那么多人,我们回去也住不下,挤着大家都不舒服。”
我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善解人意的乖巧。
“不麻烦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她干巴巴地说着,底气明显不足。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妈。我们在三亚给你跟爸视频拜年。你跟我爸也好好过年,别太累了。”
我主动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感觉自己浑身冰冷。
原来,家不是你想回就能回的,得看里面住的是谁。
没过十分钟,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了。
“喂,是然然吧?我是舅舅啊!”
是我那个好舅舅,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热情和熟稔。
“舅舅啊,有事吗?”我淡淡地问。
“哈哈,没事就不能给我的好外甥女打个电话啦?听说你们今年不回来了?要去三亚?哎呀,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
我“嗯”了一声。
“那个……然然啊,你舅妈呢,最近皮肤有点干,听说上海那边有一种叫什么‘海蓝之谜’的面霜,效果特别好。你看你方便的话,回来的时候……哦不,你们不去三亚嘛,三亚免税店便宜,给我们带一套呗?钱回头舅舅转你。”
我差点气笑了。
打秋风都打到这份上了。
脸呢?
“舅舅,”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不去三亚了。”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啊?怎么又不去了?”
“哦,陈阳公司临时有项目,走不开了。我们就不出去了,在上海过年。”
“那你们……也不回老家了?”
“不回了。”我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妈说家里太冷了,怕把我们娘俩冻坏了。毕竟,家里的地暖,开了费钱。”
舅舅在那头“呃”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行了,舅舅,我这儿还忙着,先挂了啊。”
我没等他回话,直接掐断了通话。
把手机扔在桌上,我趴在工位上,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
我不是在哭。
我是在笑。
笑这荒诞的人情,笑我妈的“眼瞎心盲”,也笑我自己的天真。
晚上回到家,豆豆一看见我就扑了上来。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外婆家啊?我都跟小雅约好了,要一起放仙女棒!”
我摸着儿子毛茸茸的头顶,心里一阵发酸。
“豆豆,今年……我们可能不回外婆家了。”
豆豆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为什么呀?外婆不是说给我装了星星的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成人世界的复杂与不堪。
难道要告诉他,因为舅公一家要来,所以我们没有地方住了吗?
陈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锅铲,他显然也听到了。
他走过来,蹲下身,对豆豆说:“因为外婆家今年冬天要进行一个‘超级保暖大挑战’,挑战期间不能有太多人,不然热气会跑掉。所以,我们今年先去爷爷奶奶家,等明年,我们再回去看星星灯,好不好?”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着陈阳,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就在这时,我爸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愧疚。
“然然,你妈……你别生她的气。”
这是他打电话过来的第一句话。
“爸,我没生气。”我说的是谎话。
“我知道你生气。”我爸叹了口气,“你妈她,就是个纸老虎。尤其是在你舅舅面前,一辈子没挺直过腰杆。你舅从小被你外公外婆惯坏了,觉得所有人都得让着他。这次他说要来,你妈不敢拒绝,又怕你们回来,两边碰上,闹得不好看,就想了这么个笨办法。”
“所以,就牺牲我,牺牲陈阳和豆豆?”
“爸知道,委屈你们了。”他声音更低了,“你舅说,他生意上周转不开,想来这边躲几天债。你妈心一软,就答应了。”
躲债?
我冷笑一声。
躲债躲到别人家里,还拖家带口,带着女儿的同学来“体验生活”?
这是什么新式躲债法?
“爸,你信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然然,大过年的,爸不想跟你妈吵架。这件事,是爸对不住你们。”
听着我爸近乎哀求的语气,我心里的怒火,忽然被浇上了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凉水。
我气的,是我妈的软弱和糊涂。
可我爸呢?他夹在中间,何尝不为难。
“爸,你别这么说。我都知道。”我软下声调,“你跟妈也别太累了,照顾那么一大家子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陈阳走过来,把一杯温水塞到我手里。
“爸说的?”
我点点头。
“躲债?呵,去年他儿子结婚,我们给了十万,他转身就给他儿子买了辆二十多万的车,这叫周转不开?”陈阳嗤之以鼻。
我没说话。
有些亲情,就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勒索。
而我妈,心甘情愿地当了那个被勒索的人。
第二天,更让我“破防”的事情发生了。
我那个正在上大学的表妹,周倩,在朋友圈发了九宫格。
配文是:“提前开启寒假生活!在姨妈家的大house里过年,开心!”
第一张图,是她和我舅妈、舅舅三个人,在我家客厅的自拍,背景里是我亲自挑选的丝绒窗帘。
第二张图,是我给豆豆布置的儿童房,那个星空顶亮着幽蓝的光,墙上贴着我跟豆豆一起画的画。周倩的行李箱大喇喇地摊在房间中央。
第三张图,是她那个所谓的“同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正坐在我妈的梳妆台前化妆,镜子里映出她兴奋的脸。那个梳妆台,是我结婚时我爸送我的,后来装修,我特意搬回了娘家,留给我妈用。
……
一张张看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
这已经不是鸠占鹊巢了。
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和示威。
她们好像在对我说:你看,你不要的,我们占了。你回不来的家,我们住得正舒服。
我把手机递给陈阳。
他看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我知道,他气炸了。
我也一样。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这一瞬间。
我没有哭,也没有骂人。
我异常冷静地打开了购票软件。
既然你们这么不体面,那就别怪我撕破脸了。
我订了两张后天回老家的高铁票。
一张我的,一张豆豆的。
没有陈阳的。
订完票,我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我跟陈阳吵架了,心情不好。我带豆豆先回你那儿住两天,散散心。后天到。”
我甚至没用“回家”这个词,我说的是“回你那儿”。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过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妈才回了电话,声音慌得不成调。
“然然?你……你怎么突然要回来了?不是跟陈阳吵架了吧?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别冲动啊!”
“没冲动。”我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是想回来待两天。怎么,不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带豆豆去住酒店。”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我妈急了,“回来好,回来好,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能想象到她在那边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阳从书房出来,眼睛有点红。
“你真要自己带豆豆回去?”
“嗯。”
“我陪你。”
“不用。”我摇摇头,“你去了,性质就变了。就成了我们两口子,联合起来欺负我妈和她娘家人。我一个人回去,带着豆豆,我是她亲闺女,我受了委屈,回家找妈,天经地义。”
陈阳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一个人,行吗?”
“放心。”我扯出一个笑,“我好歹也是带几十人团队的项目经理,还能被几个‘巨婴’亲戚拿捏了?”
有些仗,必须自己打。
两天后,高铁稳稳地停靠在县城的小站台。
一出站,一股熟悉的、夹杂着泥土和水汽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豆豆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妈妈,是外婆家的味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让我爸妈来接。
我叫了辆网约车。
车子在熟悉的巷子口停下,我拉着行李箱,牵着豆豆,一步步走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门。
门没锁,虚掩着。
我推开门。
玄关处,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几双不属于我家的鞋,一双沾着泥的男士皮鞋,一双时髦的女士短靴,还有两双年轻女孩的运动鞋。
客厅里,电视开着,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
我舅舅大马金刀地陷在沙发里,手里拿着我的iPad在刷短视频,声音开得巨大。
我舅妈在旁边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
周倩和她那个同学,正围着茶几吃着薯片喝着奶茶,茶几上是我从上海寄回来的进口车厘子。
听到开门声,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朝我看来。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尴尬。
我舅舅最先反应过来,他从沙发上弹起来,脸上挤出热情的笑。
“哎呀!这不是然然嘛!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我弯下腰,给豆豆换上拖鞋,然后给自己也换上。
我的拖鞋被穿走了,孤零零地剩下一双男士拖鞋。
是我爸的。
我妈这时才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围裙上沾着油点。
“然然,豆豆,你们回来啦!”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快,快进来坐,外面冷。”
豆豆很乖,叫了一声“外婆”,然后就好奇地打量着满屋子的陌生人。
我牵着豆豆,环视了一圈。
“妈,家里来客人了啊?挺热闹的。”
我舅妈的脸僵了一下,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
“是然然啊,呵呵,我跟你舅舅过来看看你妈。”
看看?
从年二十八看到初七的“看看”?
周倩和她同学也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喊了声:“表姐。”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我拉着豆豆,径直走向豆豆的房间。
房门一推开,我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房间里乱七八糟,床上堆着周倩她们的衣服,我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化妆品,地上还有零食袋子。
我给豆豆买的小帐篷,被她们当成了堆放杂物的角落。
我儿子心心念念的“星星房”,成了别人的垃圾场。
我转过身,看着跟过来的我妈,我一句话都没说。
但我知道,我的眼神,肯定像刀子一样。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
“倩倩!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收拾一下房间吗!”她扭头就开始训斥周倩。
周倩一脸不服气,“姨妈,我哪知道表姐今天突然回来啊!”
言下之意,我要是不回来,她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住着。
好,很好。
我没理她们的官司,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巨大的乐高盒子,是最新款的哈利波特城堡,我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的。
我把盒子放在豆豆面前,大声说:“豆豆,看,妈妈给你买的新年礼物!我们就在这儿拼,好不好?”
豆豆眼睛都亮了,“哇!是霍格沃茨!”
他立刻忘了房间的脏乱,开心地抱着盒子,坐在地毯上开始拆。
周倩和她同学的眼睛,都快黏在那盒乐高上了。
我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没有不喜欢的。
周倩忍不住开口:“表姐,你这个……在哪儿买的啊?好酷。”
我头也没抬,一边帮豆豆拆包装,一边淡淡地说:“哦,上海限定款,托朋友买的,外面买不到。”
周倩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我妈尴尬地站在门口,搓着手,“然然,你……你先坐,我去做饭。你跟陈阳……没事吧?”
她还在惦记着我“吵架”的借口。
“没事,”我笑了笑,“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就是心里憋屈,想回家待两天。毕竟,这是我家,对吧,妈?”
我特意加重了“我家”两个字。
我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晚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一张不算大的圆桌,挤了八个人。
我爸下班回来了,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无奈。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豆豆抱到他身边坐下。
我舅舅大概是觉得尴尬,一个劲儿地找话,活跃气氛。
“然然现在是大公司的项目经理了,了不起啊!来,舅舅敬你一杯!”
我端起面前的橙汁,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舅舅过奖了。都是挣点辛苦钱,不像舅舅,做大生意,轻松自在。”
我舅舅脸上的笑僵了僵。
我舅妈立刻接话:“什么大生意啊,小打小小闹罢了。还是你们好,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体面。”
“是啊,”我点点头,“就是冬天办公室空调开得太足,有点费电。不像家里,开地暖都得算着钱,怕费电。”
我妈手一抖,一块豆腐掉在了桌上。
全桌人都安静了。
周倩和她同学低着头,假装扒饭。
我爸给我夹了一筷子排骨,“然然,吃块排骨,你最爱吃的。”
他想缓和气氛。
我冲他笑了笑,“谢谢爸。”
然后我转头,看着我妈,一脸天真地问:“妈,我记得我那间房的空调也是新换的,制热效果特别好。怎么晚上我过去住,感觉没什么用呢?”
我住的,自然是我自己以前的房间。
现在,被我舅舅和舅妈占了。
我妈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可能……可能是遥控器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吗?”我故作惊讶,“那我今晚让陈阳给我寄个新的遥控器过来,顺丰,明天就到。”
我舅舅“咳”了一声,放下酒杯。
“然然啊,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夹枪带棒的。你妈也是好心,怕你们在上海过年孤单,才……”
“舅舅,”我打断他,“我妈是跟我说,家里太冷了,怕我们回来冻着。您看您,穿这么厚,看来是真的冷。”
我舅舅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外面还套着羽绒马甲。
确实很“怕冷”的样子。
“我……我这是虚!”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我差点笑出声。
成年人的体面,就是把刀子藏在笑脸后面。
这一顿饭,吃得我神清气爽。
吃完饭,我舅舅一家很识趣地躲进了房间。
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豆豆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走过去,帮我爸把豆豆抱回房间。
安顿好儿子,我走出房间,看到我爸还坐在那里。
电视里放着新闻,他却看得出神,眼神没有焦点。
“爸。”我轻声叫他。
他回过神,“哎。”
“对不起,爸,让你为难了。”
我爸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我坐到他身边。
“然然,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愧疚,“爸没用,护不住你妈,也护不住你。”
“爸,你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你妈这个人,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尤其是对她娘家,总觉得当年是高嫁到我们家,就得处处让着他们,帮衬他们,好像这样才能证明她过得好,才能在娘家人面前抬得起头。”
我沉默了。
这是老一辈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你舅舅,就是抓住了她这个心理,一辈子都在薅你妈的羊毛。”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愤怒,“这些年,我帮他还了多少赌债,你都不知道。他跟你说的生意周转不开,全是假的。他就是懒,好逸恶劳,总想着天上掉馅饼。”
我震惊地看着我爸。
赌债?
我一直以为我舅舅只是做生意不景气,爱占点小便宜。
没想到,根子是在这里。
“那我妈她……知道吗?”
“她知道。但她选择装不知道。”我爸苦笑一声,“她怕啊,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那个弟弟就彻底废了,她在娘家就更没脸了。”
我忽然觉得很悲哀。
为了那点可怜的、虚无缥缈的“脸面”,我妈到底付出了多少。
“爸,那这次,你打算怎么办?”
我爸看着我,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以前,是我糊涂,总觉得家和万事兴,能忍就忍了。但今天看到你回来,看到你受的委屈,爸想明白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首先是你和我的家,然后才是别人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争吵声吵醒。
是我舅舅和我爸的声音。
我悄悄走到门口,听着。
“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老远跑来,你现在要赶我们走?”是我舅舅拔高的嗓门。
“我没有赶你们走。”我爸的声音很平静,“我只是告诉你,然然回来了,这个家,她想住哪个房间,就住哪个房间。你们的房间,得腾出来。”
“凭什么!我们先来的!再说,然那丫头什么意思?昨天阴阳怪气的,不就是仗着你们给她撑腰吗!”
“她是我女儿,我不给她撑腰给谁撑腰?倒是你,周德海,”我爸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是怎么对你姐的?”
“我对她怎么了?我是她亲弟弟!她帮我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我爸冷笑一声,“帮你还那几十万的赌债,也是应该的?”
客厅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我舅舅那张瞬间失血的脸。
我妈的惊呼声传来:“老林!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爸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决绝,“要不要我把那些转账记录,那些他写给我的借条,都拿出来给你看看?你这个好弟弟,拿着你给他的钱,转身就进了赌场!输光了,再回来跟你哭穷,说生意赔了!你就一次次地信,一次次地拿钱给他填窟窿!你以为你在帮他?你是在害他!也是在害我们这个家!”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舅舅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脸色煞白。
我舅妈瘫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
周倩和她同学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我妈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不是在看她弟弟。
她是在看我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和一丝……解脱。
我爸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屹立不倒的松树。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硬的模样。
我走到我爸身边,握住他冰冷的手。
“爸,别气了。不值得。”
我舅舅终于回过神来,他指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仿佛是我,毁了他的一切。
他转身,冲进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我舅妈也如梦初醒,哭着跑了进去。
不到半个小时,我舅舅一家,就拖着他们的行李箱,灰溜溜地离开了。
从头到尾,我舅舅没再跟我妈说一句话。
门“砰”地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妈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羞耻,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积压了几十年的情绪的宣泄。
我没有立刻去扶她。
我爸也没有。
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有些脓疮,必须挤破,才会好。
哭了很久,我妈才慢慢停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和我爸,眼神空洞。
“他……他以后都不会再理我了。”
“不理你,对你来说,是好事。”我爸说。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张纸巾。
“妈,家不是扶贫站,亲情也不是无底线的ATM机。”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知道,你心疼舅舅,你想在娘家人面前有面子。可是,你的面子,不是靠无底线的退让和牺牲换来的。你的面子,是你自己挣的。”
“你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一个体贴的女婿,一个可爱的外孙。你有一个虽然不富裕但安稳的家。这,才是你最大的面子。”
“而不是有一个,只会吸你血的弟弟。”
我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嚎啕大哭。
她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然然,妈……妈错了。”
我摇摇头,抱住了她。
“妈,你没错。你只是太善良了。”
不被尊重的孝顺,只是自我感动式的服从。同样,不被珍惜的善良,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消耗。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跟爸妈一起,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扔掉了舅舅一家留下的所有垃圾,把沙发套、床单被套全部换新。
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新鲜的冷空气灌进来,带走屋子里所有的晦气。
豆豆在客厅里,跟我爸一起,兴高采烈地拼着他的乐高城堡。
我妈在厨房里,哼着小曲,给我们做她最拿手的红烧肉。
晚上,我给陈阳打了视频。
他看到我身后的背景,是我家干净整洁的客厅,愣了一下。
“搞定了?”
我笑着点点头。
“老婆,你真牛。”他由衷地赞叹。
“不是我牛,是我爸牛。”我说,“对了,你明天就过来吧,票我给你买好了。”
“啊?我过去干嘛?当电灯泡?”
“什么电灯泡!回来过年啊,傻瓜!”我笑骂道,“我妈做了红烧肉,给你留着呢。”
视频那头,陈阳笑得像个孩子。
大年三十那天,陈阳到了。
我们一家五口,我,陈阳,豆豆,还有我爸妈,围坐在桌前,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团圆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
我妈给我和陈阳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都瘦了。”
我爸话不多,但一直在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豆豆举着他的饮料杯,大声说:“祝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新年快乐!”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眼眶有点湿。
这才是家。
这才是年。
不需要多热闹,不需要多丰盛。
只要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心在一起。
饭后,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然然,这里面是十万块钱。是你舅舅这些年,陆陆续续从我这拿走的。现在,妈还给你。”
我愣住了,“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我妈态度很坚决,“这是妈欠你的。以前妈糊涂,总觉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把你的钱拿去贴补你舅舅,委屈了你。现在妈想明白了,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更何况,是你和小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她把卡硬塞到我手里。
“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这个家,妈听你的。”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卡片,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知道,这张卡里,不仅仅是钱。
更是我妈迟来的清醒,和她重新为我划定的家庭边界。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们一家人正在阳台上看烟花。
豆豆骑在我爸的脖子上,兴奋地指着天上绽放的绚烂。
陈阳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靠在他怀里,看着远方的夜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姑姑发来的拜年消息。
后面还跟了一句:“听说你舅舅连夜回去了?你爸这次,可真威风!”
我笑了笑,回了她:“新年快乐,姑姑。家和,才能万事兴。”
是的,家和万-事兴。
但这个“和”,不是无原则的妥协,不是无底线的退让。
而是建立在尊重、理解和明确边界之上的,真正的和谐。
这个年,过得真好。
正月初二,按习俗是回娘家的日子。
我妈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我以为她是要准备招待什么亲戚。
结果,她只是做了一桌我们一家人爱吃的菜。
“今天,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我妈解下围裙,坐在桌边,宣布道,“今天就是我们自己的‘回娘家’日。”
我爸笑着给她点赞。
我突然觉得,我妈好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在娘家人面前唯唯诺诺、生怕得罪人的小媳服。
她变得舒展、自信,有了真正当家作主的气场。
也许,捅破那层窗户纸,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下午,我陪我妈去逛超市。
她推着购物车,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各种食材。
“然然,你爱吃的这个草莓,多买点。”
“陈阳喜欢喝这个牌子的酸奶,也拿几排。”
“豆豆的鳕鱼肠快吃完了吧?再补点货。”
她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喜好,购物车里,装满了对我们的爱。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买东西总要先考虑,这个我弟弟爱不爱吃,那个我侄女喜不喜欢。
结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邻居阿姨。
“哎哟,林老师,带女儿逛超市啊?你弟弟今年没来你家过年啊?往年不都挺热闹的嘛。”
我妈脸上没有丝毫尴尬,她坦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自己家里事多,忙着呢。儿女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家要顾,哪能老往我这儿跑。”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自己家的体面,也暗示了边界感。
我看着我妈的侧脸,心里由衷地佩服。
回家的路上,我妈突然开口。
“然然,你舅舅那件事……让你看笑话了。”
“妈,我们是一家人,没有笑话不笑话的。”
“妈知道。”她叹了口气,“以前,妈总觉得,血缘关系是天大的事,是一辈子的牵绊。为了维护这个牵绊,受多少委屈都值。现在我才明白,任何关系,不管是亲情还是别的,都是需要经营的。单方面的付出和索取,只会让关系变得畸形。”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
“妈想通了,后半辈子,我就守着你爸,守着你们这个小家。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那一刻,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白发闪着光。
我觉得,我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美丽。
这个年,我们过得异常清静,也异常舒心。
没有了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没有了那些打着亲情旗号的索取。
我们每天就是看看电视,逛逛公园,陪豆豆搭搭积木,一家人聊聊天。
简单的日子,却充满了真实的幸福感。
初五那天,陈阳公司有事,要提前回上海。
我爸妈给他装了满满一个后备箱的土特产。
有我妈自己做的腊肠、风干鸡,还有我爸从乡下朋友那淘来的土鸡蛋、黑猪肉。
“爸,妈,太多了,我们拿不了。”陈阳哭笑不得。
“不多不多!”我妈一个劲儿地往里塞,“你们在大城市,买不到这么地道的东西。带回去慢慢吃。”
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心里暖暖的。
这才是父母的爱。
朴实,笨拙,却沉甸甸的,满得快要溢出来。
送走陈阳,我跟豆豆又在娘家多待了两天。
临走的前一晚,我陪我妈整理我以前的房间。
看着那些学生时代留下的旧书、信件、照片,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你看你,小时候就这么犟。”我妈拿起一张我扎着羊角辫、气鼓鼓地瞪着镜头的照片,笑着说。
“还不是遗传你。”我反驳道。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是啊,我是犟。可我的犟,以前都用错地方了。”
她把照片放回相册,认真地看着我。
“然然,谢谢你。谢谢你这次回来,像一盆冷水,把我浇醒了。”
“妈,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她点点头,眼眶红了,“以后,妈再也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我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在她怀里蹭了蹭。
有些心结,解开了,就是一辈子的轻松。
回到上海,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项目、会议、报表,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因为我知道,在那个不远的小城里,有一个永远为我敞开大门、亮着一盏灯的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温暖的港湾。
一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了我姑姑的电话。
“然然,你舅舅……他出去找工作了。”
我有点惊讶,“找工作?”
“是啊,听说是在一个工地上当小工,挺辛苦的。你舅妈也去超市当理货员了。周倩那孩子,也懂事了不少,寒假没乱跑,在家帮着做做家务,还找了份兼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爸那次,真是把他骂醒了。也可能是……被债主逼得没办法了吧。”姑姑感慨道,“不过这样也好,靠自己双手吃饭,总比当寄生虫强。”
“嗯。”
“对了,前两天我碰到你妈,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又会打扮了,还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看着年轻了十岁。”
我笑了。
“那就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一片澄明。
也许,真正的帮助,不是无底线的给予。
而是及时的放手,和让他认清现实的决绝。
陈阳下班回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想了想,说:“挺好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老婆,下个星期,我们把爸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吧。正好天气暖和了,带他们去周边转转。”
“好啊。”我笑着答应。
手机响了,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爸的书房,他正在写毛笔字,而我妈,在他旁边,安静地研墨。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岁月静好。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最好的日子,就是我们在一起。”
我把照片保存下来,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然后,我给我妈回了一句。
“妈,下周我们接你跟爸来上海玩。”
她秒回:“好呀!”
后面,跟了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耶”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笑了。
我知道,我们家的“新年”,才刚刚开始。
一个没有内耗、没有绑架、只有爱和尊重的,崭新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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