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煮沸的糖水,黏稠,无处可逃。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甜腻的桃子味,那是我们罐头厂的标志性气味。闻久了,会觉得那股甜味从鼻腔一直钻到喉咙,再渗进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走动的、快要腐烂的桃子。
那天下午,我被厂长叫进了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是全厂唯一有空调的地方,但那台老旧的“春兰”空调,吹出来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灰尘混合的霉味,呜呜地响,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喘气。
我站在他那张巨大的、油漆斑驳的办公桌前,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黄色桃子绒毛的解放鞋。
“你画的这是什么?”
厂长的声音很粗,像砂纸在打磨一块粗糙的木头。
他把一张纸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那是我画的新包装设计图。
我们厂的罐头,包装几十年都没变过,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咧着嘴笑,背景是几颗硕大无比、红得不太真实的桃子。俗气,但厂长觉得亲切。
我画的,是一片写意的桃林,水墨风格,几只飞鸟掠过,旁边用一行很小的行书写着:“留住整个夏天”。
“花里胡哨!”
厂长的手指头,又粗又短,像几根胡萝卜,戳在我画的那几只飞鸟上。
“罐头就是罐头,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看的!搞这些没用的东西,浪费时间,浪费颜料!你以为你是谁?画家?”
我没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负责给削好皮的桃子去核。每天,成千上万个光滑、冰凉的桃子从我手里经过,我的指甲缝里永远是洗不掉的黄色。
画画,是我唯一的出口。
“这个月奖金扣掉。”
“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早上交给我。”
“现在,出去!”
我从他办公室出来,感觉那台“春兰”空调吹出的冷风,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走廊里,甜腻的桃子味重新包裹了我。
闷热,让人窒息。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像一头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在咆哮。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起一个桃子,手里的工具刀却怎么也对不准那个核。
旁边工位的王师傅看了我一眼,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含糊不清地说:“又挨骂了?”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手上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住的单身宿舍,在厂区最偏僻的角落,一排红砖平房,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窗外,月光很好,像水银一样,静静地流淌在水泥地上。
我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厂长那句“你以为你是谁”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里来回地割。
是啊,我以为我是谁?
一个从山沟里出来,好不容易在城里找了份工作的年轻人。
一个连正式工都算不上,随时可能被辞退的合同工。
一个连像样的画纸都买不起,只能在废弃的包装纸背面画画的……废物。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有一股汗味和肥皂混合的气味。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力感淹没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
很轻,很轻。
笃,笃,笃。
像是在试探。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林晚。
她是我们厂里质检科的,平时话很少,总是安安静静地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拿着一个小本子和手电筒,在流水线旁边走来走去。
她的皮肤很白,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块温润的玉。
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好像是……绿豆汤。
“我……看你宿舍灯还亮着。”
她的声音也和她的人一样,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下午的事,我听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站着,让开一个身位,让她进来。
我的宿舍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墙上,贴着我画的画,有用铅笔画的,有用圆珠笔画的,还有用厂里废弃的颜料画的。
那些画,让这间简陋的小屋,显得更加寒酸。
她走进来,目光落在了墙上的画上。
她看得那么认真,一幅一幅地看过去,仿佛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品。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画得真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那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这个……给你。”
她把手里的搪瓷碗递给我。
“我妈熬的绿豆汤,放了冰糖,喝了解暑。”
碗还是温的,那温度顺着我的手心,一直暖到我的心里。
我低头喝了一口,绿豆煮得很烂,沙沙的,冰糖的甜味恰到好处,驱散了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桃子味,也驱散了我心里的一部分苦涩。
“谢谢。”我小声说。
“不用。”
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画。
“厂长不懂。”
她忽然说。
“他只看得到罐头能不能卖出去,看不到这些画有多好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酸酸的,涨涨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宿舍里只有风扇在呼呼地转,还有我喝绿豆汤的声音。
“你……别难过。”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很近。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很好闻,和厂里那股甜腻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忽然伸出手,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给我正了正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的衣领。
她的手指很凉,轻轻地触碰到我的脖子。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了一下。
那个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鼓。
咚,咚,咚。
“领子皱了。”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像一朵在黑夜里悄悄绽放的昙花。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端着那个空了的搪瓷碗,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月光洒在我的身上,也洒在她刚才站过的那个地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被她抚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
梦里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厂长粗暴的嗓门,也没有那股甜得发腻的桃子味。
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在月光下,对我微笑。
从那天以后,我和林晚,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在厂里碰到,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种看不见的连接。
有时候,我在流水线上埋头给桃子去核,一抬头,会看到她在不远处,拿着小本子在记录什么,目光偶尔会和我对上。
她会很快移开,但嘴角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时候,食堂吃饭,她会端着餐盘,坐到我对面。
我们默默地吃饭,听着周围嘈杂的人声,偶尔会因为同时去夹一盘菜而碰到筷子,然后相视一笑。
她会把她饭盒里的红烧肉夹给我,说她不爱吃肥的。
我知道,她是看我太瘦了。
厂里的伙食,油水很少。
我的检查,最后还是交了上去。
我写得很敷衍,通篇都是“我错了”“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至于错在哪里,我一个字都没提。
厂长把我叫去,又骂了我一顿,但最后还是把那张检查扔进了垃圾桶,让我滚。
奖金照扣。
但我不在乎了。
我开始偷偷地画画。
我把厂里淘汰的废旧木板捡回来,用砂纸打磨光滑,当成画板。
我用省下来的饭钱,去镇上唯一一家文具店,买最便宜的水彩颜料。
我画厂里的高烟囱,画宿舍窗外的那棵老槐树,画车间里生锈的机器,画落日下工人们疲惫的剪影。
我画得最多的,是林晚。
我画她穿着白大褂,在流水线旁认真记录的样子。
我画她在食堂吃饭,微微低着头的样子。
我画她走在厂区的小路上,风吹起她长发的样子。
我不敢让她知道。
我把这些画,都藏在我的床板下面。
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一个甜蜜又酸涩的秘密。
有一天,厂里停电了。
整个车间,瞬间从震耳欲聋的喧嚣,陷入一片死寂。
工人们欢呼起来,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提前下班了。
大家像潮水一样涌出车间。
我收拾好东西,也准备走。
“等一下。”
是林晚的声音。
她叫住了我。
“我……有东西给你。”
她把我带到厂区后面的一个废弃仓库。
那里堆满了生锈的报废机器,像一堆钢铁巨兽的骸骨。
夕阳的光从破了洞的屋顶上照下来,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的尘埃。
她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打开看看。”
我好奇地打开箱子。
里面,满满一箱子,全是画画用的东西。
各种型号的画笔,崭新的,笔杆上还带着木头的清香。
一整套的油画颜料,颜色齐全,像一道彩虹。
还有厚厚的、带着纹理的专业画纸。
我惊呆了。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传说中的宝藏。
我做梦都想拥有,却连最便宜的一支笔都舍不得买。
“你……你哪来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一个表哥,以前是学画画的,后来改行了,这些东西就一直放着。我觉得,放在那里也是浪费。”
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事情肯定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
这些东西,一看就很贵。
“我不能要。”我把箱子推回去。
“为什么?”
“太贵重了。”
“东西只有在会用它的人手里,才叫贵重。放在我表哥那里,就是一箱废品。”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收下吧。别让你的天赋,被埋没在桃子罐头里。”
“别让你的天赋,被埋没在桃子罐头里。”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所有的犹豫和自卑。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有信任,有鼓励,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期许。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箱东西。
那个箱子很沉,我抱着它,却觉得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被染上了颜色。
我不再只用铅笔和圆珠笔画画。
我开始用油画颜料。
我学着调色,学着处理光影。
我的床板下,画越来越多。
我的画里,开始有了绚烂的色彩。
我画金色的夕阳,画蓝色的夜空,画绿色的田野,画厂区墙角下,开出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当然,我画得最多的,还是林晚。
我画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站在开满油菜花田里的样子。
那是我凭想象画的。
我从没见过她穿红色的裙子,她总是穿着朴素的工装,或是那件白大褂。
但我总觉得,红色最适合她。
像一团火,可以点燃这个灰色的、单调的世界。
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我们不再仅限于在食堂吃饭。
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镇上的旧书摊。
我们在蒙着厚厚灰尘的书堆里,寻找着泛黄的文学名著和旧画册。
我们会为了一本书里某个情节的理解而争论,也会为了一幅画的构图而讨论半天。
我们还一起去过一次县城。
坐着那种又慢又颠簸的公交车,车厢里充满了汗味和汽油味。
我们去看了县里唯一的一场画展。
画展很小,在一个破旧的文化馆里,展出的都是一些本地老年大学学员的作品。
画得很业余,但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从文化馆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们没赶上回厂里的末班车。
我们就在县城的小旅馆住了一晚。
开了两间房。
躺在小旅馆那张潮湿的床上,我闻着被子上陌生的、混着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一夜没睡。
我满脑子都是她。
我想象着她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和我只有一墙之隔。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第二天早上,我们坐最早的一班车回厂里。
车上人很少。
我们并排坐着。
车子颠簸的时候,她的头,会不小心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很软,带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
我的心,又开始像擂鼓一样狂跳。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我希望那段路,永远没有尽头。
但是,车,总会到站的。
回到厂里,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
流水线,食堂,宿舍。
三点一线。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虽然没有捅破,但已经薄得透明。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谁也不愿意,先迈出那一步。
也许,是害怕。
害怕一旦说出口,连现在这种朋友关系,都维持不了。
毕竟,在90年代那个保守的小镇工厂里,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
流言蜚语,可以像厂里的桃子糖水一样,把人淹死。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画笔上。
我画了一幅画。
我画了很久,用了我所有的心血。
那幅画上,是那个月夜。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站在一间简陋的宿舍门口,伸出手,为一个低着头的男孩,整理衣领。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他们身上。
男孩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女孩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月光》。
我把这幅画,寄出去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青年美术大赛。
我没抱任何希望。
我觉得,我只是想给这份感情,找一个出口。
就像往大海里,扔一个漂流瓶。
我没告诉林晚。
我怕她会笑我,不自量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厂里的桃子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腻。
机器的轰鸣声,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震耳欲聋。
我每天都在重复着给桃子去核的动作,我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桃子汁,开始脱皮,发痒。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我收到一封信。
一封从省城寄来的信。
信封很厚,牛皮纸的材质,上面盖着红色的邮戳。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躲在宿舍里,把门反锁,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烫金的获奖证书,和一封信。
我的那幅《月光》,得了一等奖。
信上说,评委们对这幅画评价很高,说它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时代气息。
信上还说,省城的一家美术出版社,看中了我的才华,愿意给我提供一个职位,让我去做美术编辑。
我看着那封信,一遍,又一遍。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不用再闻这股甜腻的桃子味了?
我,可以去做我喜欢的事情了?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冲出宿舍,我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晚。
我跑到质检科,他们说,林晚请假了。
我跑到她住的家属楼下,她家没人。
我一连找了她好几天,她都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我问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他们都说不知道。
有人说,她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份巨大的喜悦,也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个星期后,我才再次见到她。
是在厂门口。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你……去哪了?”我问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
“我爸……没了。”
她说。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却有千斤重。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听说过,她爸爸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
她之所以会在这个厂里上班,就是为了照顾她爸爸,为了挣钱给他治病。
现在,她唯一的亲人,没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陪着她,在厂区里,一圈一圈地走。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要走了。”
她忽然说。
“去哪?”我心里一紧。
“回我妈的老家,在南方。这里……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告诉她我获奖的消息。
我想告诉她,我可以去省城工作了。
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但是,看着她那张写满悲伤和疲惫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祝你一路顺风。”
最后,我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话。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有失望,有悲伤,还有一丝……决绝。
“你也是。”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那个晚上,我把那张获奖证书和那封录用信,压在了我的床板底下。
和那些我画的,关于她的画,放在一起。
我觉得,它们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第二天,我去上班。
流水线上,少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食堂里,我的对面,也永远地空了一个位置。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桃子味,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烈,熏得我只想吐。
三天后,我递交了辞职信。
厂长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大笔一挥,就批了。
在他眼里,我这种合同工,就像流水线上的桃子,走了一个,马上就会有新的补上来。
无足轻重。
我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行李,只有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和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我没有去省城。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她老家具体在哪个城市,哪个小镇。
我只知道,她去了南方。
那是一趟绿皮火车,又慢又挤。
车厢里,混合着各种气味,泡面味,汗臭味,脚臭味。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我看着窗外,风景不断地后退。
那些熟悉的厂房,烟囱,田野,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正在离开我的过去。
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我的未来。
我只是抱着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念头。
世界那么大,万一,我能再遇见她呢?
我在南方,待了很多年。
我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
我做过很多工作。
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餐厅里洗过盘子,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
最苦的时候,我睡过公园的长椅,捡过别人吃剩的盒饭。
但我一直没有放下画笔。
那个木箱子,我一直带在身边。
不管我搬到哪里,不管我的住处有多么简陋,那个箱子,永远都放在我最显眼的位置。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打开箱子,拿出那些画笔和颜料。
它们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画我看到的一切。
南方的城市,和我生活过的北方小镇,完全不一样。
这里有高耸入云的大楼,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有永远都行色匆匆的人群。
这里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冷漠。
我的画,也变了。
我的画里,不再有宁静的月光和温柔的女孩。
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钢筋水泥,是霓虹灯下孤独的灵魂,是立交桥下蜷缩的流浪汉。
我的画,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灰暗。
但奇怪的是,开始有人喜欢我的画了。
一家小画廊的老板,看中了我的作品,愿意帮我办一个小型的个人画展。
画展那天,来的人不多。
但我的画,卖出去了几幅。
我拿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笔稿酬。
那笔钱,不多,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我终于,可以靠画画,养活自己了。
我的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
我有了自己的画室,虽然很小,但很明亮。
我不用再为下一顿饭发愁。
我开始在圈子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有人叫我“老师”,有人请我办讲座。
我甚至,还谈过几次恋爱。
但都无疾而终。
每个和我在一起的女孩,都说我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人。
她们说,我的眼睛,虽然看着她们,但好像又透过她们,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她们说得对。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空洞。
那个空洞,只有一个人能填满。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
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都会去打听。
但“林晚”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人海茫茫,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我甚至,回过一次我们当年那个罐头厂。
厂子已经倒闭了。
厂房被推平了,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商品房。
当年我们走过的小路,住过的宿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心里空落落的。
时间,真是一个残酷的东西。
它会改变一切,也会带走一切。
我以为,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只能把对她的思念,都画进我的画里。
我的画里,开始重新出现月光。
各种各样的月光。
城市天台上的月光,海边礁石上的月光,古老小巷里的月光。
但无论背景如何变换,那月光,都带着一丝清冷和温柔。
就像当年,她站在我宿舍门口时,洒在她身上的月光一样。
我的画,越来越受欢迎。
我办了更多的画展,从国内,到国外。
我得了很多奖。
我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艺术家”。
我有了很多钱,我买了很大的房子,很好的车。
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常常在深夜里,一个人坐在空旷的画室里,看着满墙的画,发呆。
我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在她离开之前,告诉她我的心意,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离开那个小镇,而是选择留在那里,等她回来,我们,会不会有结果?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我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鬓角微白的中年人。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石头,再也不会为谁而起波澜。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是周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的声音。
“我是。”
“我这里是XX美术馆,我们正在筹备一个九十年代怀旧主题的画展,想邀请您参加。我们看到您有一幅早期的获奖作品,叫《月光》,我们想……”
“我不参加。”
我直接打断了她。
那幅画,是我心里的一道疤。
我把它藏得很好,我不想让任何人,再来揭开它。
“周先生,您先别急着拒绝。这次画展,我们还邀请了另一位特殊的‘作者’。”
“什么意思?”
“这幅画,我们找到了它的……原型。”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的手,握着电话,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她在哪?”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就在我们美术馆。她说,她想见您。”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冲出画室,发动汽车,一路狂奔到那家美术馆的。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见她。
马上,立刻。
我冲进美术馆的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大厅中央,一幅巨大的画作前。
那幅画,就是我的《月光》。
它被放大了无数倍,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画上的月光,依旧那么温柔。
画上的女孩,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
而画前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了。
她的头发,也染上了风霜。
她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她站在那里,还是那么安静,那么从容。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缓缓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了二十年。
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桃子味的夏天。
回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夜晚。
她对我笑了笑。
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笑容,一模一样。
“你来了。”
她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们找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坐了下来。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原来,她当年回到南方老家后,并没有过上安稳的生活。
她为了给家里还债,吃了很多苦。
她也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工作。
后来,她在一个小城市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才算安定下来。
她结过婚,又离了婚,没有孩子。
她说,她也曾经想过找我。
她回到过那个罐头厂,但厂子已经没了。
她也打听过我的消息,但只知道我成了一个画家,却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说,她这些年,一直关注着我的画展。
她看过我画的每一幅画。
她说,她知道,我画的那些月光,都是在画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是我的一个学生。”她笑着说,“她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家美术馆工作。她知道我一直在找你,这次画展,她看到你的名字和作品,就告诉了我。”
缘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它让两个相隔千里,失散了二十年的人,因为一幅画,再次相遇。
“你……过得好吗?”她问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关切。
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告诉她,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我想告诉她,没有她的这些年,我的世界,一直是灰色的。
我想告诉她,我有多想她,有多后悔。
但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过得很好。”
我说。
“你呢?”
“我也很好。”
她也笑了。
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撒谎。
但我们,谁也没有戳破。
有些遗憾,有些错过,已经无法弥补。
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眼前的重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白天,聊到黑夜。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我们聊画画,聊文学,聊生活。
我们发现,我们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
我们还是,那么懂对方。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
像一首温柔的歌。
我们撑着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城市的霓虹,在雨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影。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说。
“这么快?”
“书店里,离不开人。”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重逢,总是那么短暂。
我们走到地铁口。
“那我送你到这里吧。”我说。
“好。”
我们站在屋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谁也没有说话。
离别的伤感,在空气里,慢慢发酵。
“周……”,她刚想开口,却又停住了。
我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却只是笑了笑,然后伸出手,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为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
“领子皱了。”
她说。
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
时隔二十年,再次发生。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抱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也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我。
我们在人来人生的地铁口,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拥抱着。
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别走了。”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哽咽。
“留下来,好不好?”
“或者,我跟你走。”
她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子上。
是她的眼泪。
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轻轻地,推开我。
她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自己也抹了抹眼睛。
“我们……都老了。”
她说。
“不适合,再像年轻人一样,冲动了。”
“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事业。”
“我们,回不去了。”
她的话,很轻,很残忍。
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把我心里最后的一点幻想,也割得粉碎。
是的,我们回不去了。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我们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年轻人了。
我们身上,都背负了太多,属于各自生活的重量。
“但是……”
她看着我,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
“我们,可以做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以后,你来我的城市,我请你喝茶,看我的书店。”
“我来你的城市,你带我看你的画展。”
“这样,不好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真诚和期盼。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虽然,充满了遗憾。
但至少,我们没有再次,失去彼此。
我点了点头。
“好。”
她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地铁来了。
她转身,走进了车厢。
车门关闭的瞬间,她隔着玻璃,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对她挥了-挥手。
列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一轮明月,从云层里,探出头来。
月光,洒在我的身上。
清冷,又温柔。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我回到画室,已经是深夜了。
我没有开灯。
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那股甜腻的桃子味。
想起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和她手里那碗冰镇的绿豆汤。
想起那个废弃的仓库,和那个装满了颜料的木箱子。
想起那趟开往南方的、哐当哐当响的绿皮火车。
想起这二十年来,我走过的路,吃过的苦,画过的画。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由这些碎片,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
而所有的碎片里,都有她的影子。
我拿出画板,调好颜料。
我开始画画。
我画了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地铁口,看着一辆列车远去。
他的脸上,有泪痕。
他的身后,是一轮明月。
我不知道,这幅画,应该叫什么名字。
也许,就叫《重逢》。
也许,叫《告别》。
也许,什么都不叫。
它只是我生命中,一个无法被抹去的印记。
第二天,我给美术馆的那个年轻女孩,回了电话。
我告诉她,我愿意参加那个画展。
而且,我还有一幅新的作品,要一起展出。
画展那天,我去了。
我的两幅画,被并排挂在一起。
一幅,是二十年前的《月光》。
一幅,是现在的这幅,我给它取名叫《然后》。
《月光》,是故事的开始。
《然后》,是故事的……延续。
很多人,都站在这两幅画前,驻足,沉思。
他们或许能看懂画里的技巧,光影,构图。
但他们,永远不会懂,这两幅画背后,藏着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爱与憾。
林晚没有来。
她给我发了条短信。
她说,书店很忙,走不开。
她说,祝画展成功。
我看着短信,笑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想来。
她只是,不想再打扰我的生活。
她总是这样,那么安静,那么体贴,那么……善良。
画展结束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卖掉了我在这个城市的房子,车子,关闭了我的画室。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捐给了一个美术基金会,用来资助那些有才华,但很贫穷的年轻画家。
我只留下了那个,她送给我的木箱子。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她那个南方小城的火车票。
我没有告诉她。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或者说,我只是想,离她近一点。
哪怕,只是在一个城市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一片天空,也就够了。
火车,依然是“哐当哐当”地响着。
我看着窗外,风景飞速地后退。
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会有怎样的故事。
但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人生,已经有太多的错过和遗憾。
我不想,再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
我到了那个小城。
那是一个很美,很安逸的地方。
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她的书店。
书店不大,但很温馨。
门口,种着几盆盛开的三角梅。
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咖啡的香气。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她正坐在柜台后面,戴着一副老花镜,低头看书。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岁月,好像对她,格外温柔。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
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
“你来了。”
她说。
“我来了。”
我放下手里的木箱子,也笑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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