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方之音
家居连云港黄河边,中秋推开窗,咸腥的海风便扑个满怀。白日里,天上还只是薄薄地敷着一层云,像宣纸浸了水,透着些微的亮光。我们都存着侥幸,以为到了夜间,这云总会识趣地散开,至少,会让我们窥见月华的几分清影。街上的行人,也都带着一种从容的、预备着欢庆的神气。小贩的担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月饼,油光光的,透着甜腻的香。这一切,都像是为一出盛大的戏剧,精心布置好了舞台。
然而,黄昏时分,那戏却不按预想的剧本开演了。风先来了,不再是午后那般温存,而是带着一股狠劲,从海的那边直卷过来,摇着街旁的梧桐,哗啦啦的,像一片焦躁的掌声。天色霎时沉了下去,变成一种浑浊的、含着泥沙的黄色。云层不再是薄纱,而成了厚重无比的铅灰色棉被,严严实实地将天宇盖住了。接着,便听见极疏落,却又极响亮的“嗒”的一声,又一—声,是硕大的雨点,试探性地砸在窗玻璃上,印成一朵溃散的菊。随即,万马奔腾般的喧嚣,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雨,真的来了。不是那种绵绵的、诗意的秋雨,而是夏天的、泼辣的、倾盆而下的暴雨。它仿佛积蓄了太久的力量,要将这整个夏天的闷热,都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窗外,已不是景,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雨水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匹一匹的,厚重地、垂直地向下倾泻。远处的海,早已失了碧色,与灰蒙蒙的天焊接在一起,只听得见涛声混着雨声,发出一片沉闷而巨大的轰鸣。近处的街道,顷刻间成了河流,车轮碾过,溅起的水花如同小小的翅膀,却又瞬间被更大的水流吞没。路灯早早地亮了,在那无边的水幕里,光也失了魂,只晕开一团团怯怯的、黄而无力的光晕,照见底下奔逃的人影与狂舞的树枝。
我们依旧守在窗前,只是心境全变了。桌上摆着的广式月饼,油亮的酥皮,此刻看着竟有些腻人;那精致的莲蓉馅儿,也仿佛失掉了想象中甜美的滋味。妻掰开一个,递给我一半,我接过来,默默地吃着。饼是好的,软糯香甜,但在这样天地轰鸣的背景下,这点口腹的享受,显得如此琐碎而无谓。我们原是要对着明月吃的,如今明月不见,只有这狂暴的雨,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人间这固执的仪式。
这使我想起古人的诗来。咏中秋的诗词,车载斗量,无非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圆满,或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缱绻。那都是属于晴空与明月的。然而今夜,这连云港的雨,又该用怎样的诗句来配它呢?我忽然觉得,东坡居士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实在是道尽了人事与天象的无奈。我们总盼着圆满,盼着皎洁,可这“缺”与“阴”,不也正是宇宙的常态,人生的真相么?那高悬的、永恒的明月是一种美,一种理想;而这倾泻的、瞬息万变的骤雨,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更为真实、更为有力的存在?
我又想起老杜的句子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这样的夜晚,这雨声之密集,之连绵,竟也给了我一种“烽火连天”的错觉。那些散落在天涯,因了种种缘故不能团聚的游子,他们的思念,怕也像这雨水一般,在胸中积郁着,翻腾着,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那一轮明月,是公共的寄托,是所有人的信使;而这一场雨,却是私人的,是属于每一个孤独灵魂的、喧哗而又寂寞的独白。它不许你抬头寄望,只逼着你低头内省。
夜渐深,雨势却不见小,仍是那么不管不顾地落着。远处的海港,想来那些泊着的船只,也在这风雨里不住地摇曳吧。它们从遥远的、有明月或是也有大雨的地方来,今夜,又一同停在这片被雨幕封锁的海湾里。这倒给了我一丝奇异的慰藉。那圆满的月,是静止的,是供人仰望的图画;而这狂暴的雨,却是流动的,是充满力量的音乐。它洗刷着尘世的一切,将欢庆的、失意的、团圆的、孤单的,都一并纳入它那宏大的、不分彼此的声响里。在这声响中,我仿佛也听见了千百年来,所有在中秋之夜未能见月的人,那一声共同的、悠长的叹息。
这一夜,连云港没有月。但我们却拥有了一场毕生难忘的、中秋的雨。它以一种蛮横而又坦诚的方式,告诉我:人世间的思念,原不必都托付给那一轮清辉。在这混沌的、磅礴的雨声里,那思念,仿佛被洗得更清,也沉得更深了。
2025-10-03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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