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晒干的麦秆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喊出来。
我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手心黏糊糊的。
“爸。”
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哼。
父亲正蹲在屋檐下,用一根竹篾条修理着一个破了的箩筐。他头也没抬,粗糙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像砂纸一样磨着我的心。
“说。”他的声音跟他的手一样,干、硬,不带一点水分。
“我……我考上县一中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吵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他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我,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不属于他的东西。
“哦。”
一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里,没起什么波澜,只是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我咬了咬嘴唇,把那张纸往前递了递,像是献上一份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学费……要五块钱。”
“还有一块五的书本费,两块钱的住宿费。”
我说完,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父亲终于站了起来,他很高,影子一下子把我整个罩住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接我的通知书,而是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脚。
娘从厨房里探出头,对我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全是担忧。
很快,父亲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两下。
一股呛人的烟味飘了过来。
“家里没钱。”他说,眼睛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埂。
“咱家就你哥一个壮劳力,你两个妹妹还要吃饭,你娘身体又不好。”
“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
他的话一句一句,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又冷又硬。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怎么也忍不住。
“我想上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声音都变了调。
“我想上学……”
我哭得喘不上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像两条白龙。
“想上学?”他冷笑了一声。
“行啊。”
“学费自己赚。”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愣住了,眼泪都忘了流,傻傻地看着他。
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在烟雾缭绕中,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冷酷。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去挣那几块钱。挣到了,我就让你去。”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又蹲下去,继续修理那个破箩筐。
“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一下,像是在给我的人生倒计时。
娘在旁边偷偷抹眼泪,想说什么,却被父亲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窖里,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没再说话,转身跑出了院子。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风从耳边刮过,带着田野里热烘烘的气息。
我跑到村头的小河边,一屁股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天上火烧云的影子,可我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就能顺理成章地待在家里,等着接替父亲的工分,我就得自己去挣学费?
就因为我读书好?就因为我不是长子?
我恨他,恨他的偏心,恨他的冷酷无情。
可哭过之后,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自己挣,就自己挣!
我抹干眼泪,从河边站起来,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心里暗暗发誓。
我,陈伟,一定要上这个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揣上家里仅有的两个黑面馒头,就去了镇上的砖窑厂。
砖窑厂离家有十几里地,我走了快两个小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和湿土的气息。
远远地就能看到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工头是个黑胖子,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
“你?干活?”他上下打量着我瘦弱的身体,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毛长齐了没?”
周围的工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我能干!”我梗着脖子,一字一句地说。
“我什么活都能干!”
工头见我这股犟劲,倒来了点兴趣。
“行,看你也是个读书的娃,不让你干重活。”
“去那边,码砖坯,一块砖坯一厘钱,干多少算多少。”
一厘钱。
也就是说,我要码一千块砖坯,才能挣到一块钱。
而我的学费,加上书本费住宿费,一共是八块五。
我得码八千五百块砖坯。
我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砖坯场,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谢谢叔。”
那一天,我从日出干到日落。
湿漉漉的砖坯又重又滑,棱角磨得我手心生疼。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中午,我啃着冰冷干硬的黑面馒头,看着别人碗里的大米饭和炒白菜,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晚上收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腰像要断了一样,两个胳膊都抬不起来。
工头给我结了账。
“不错啊小子,第一天就码了三百块,给你三毛钱。”
三枚油腻腻的硬币,躺在我满是泥污和血泡的手心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的力气挣来的钱。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好像都值了。
回家的路上,月亮已经升得老高。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蛙声一片。
我把那三毛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到家的时候,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见娘还坐在灯下等我,手里拿着针线,却一直在打盹。
听到动静,她猛地惊醒。
“伟伟?你跑哪去了?一天都没见人,急死我了!”
她看见我一身的泥,还有手上的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这是去干啥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摊开,把那三毛钱放在她面前。
娘愣住了,她看看钱,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我能挣到学费。”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娘一把抱住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苦命的儿啊……”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沉。
虽然浑身都疼,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天都泡在砖窑厂。
为了多挣点钱,我开始学着拉板车运砖坯,那活儿更累,但工钱也高一些。
板车很重,在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像陷在沼泽里。
有好几次,我都因为力气不支,连人带车翻倒在泥地里,弄得一身狼狈。
工友们有的笑话我,说我是“白面书生逞英雄”。
但也有好心的大叔会过来帮我一把,还教我怎么用巧劲。
“腰挺直,步子要稳,劲儿要用在点子上。”
渐渐地,我从一天挣三毛,到五毛,再到八毛。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结了厚厚的茧,人也瘦了一大圈,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期间,父亲一次都没问过我。
他每天照常下地,回家,吃饭,仿佛我这个儿子不存在一样。
我们俩在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
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人难受。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非要证明给他看的气。
开学前三天,我终于凑够了八块五毛钱。
我把那些被汗水浸透、变得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然后用一块布包好,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我走进父亲的房间。
他正坐在桌边,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看报纸。
我把那个布包放在他面前,解开。
“哗啦”一声,一堆零钱摊在桌子上。
煤油灯的光照在那些钱上,反射出斑驳的光。
“爸,钱我挣够了。”
父亲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那堆钱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
但他没有。
他只是拿起烟袋锅子,默默地装上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
又是这一个字。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我以为,他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惊讶,或者一点点的认可。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转身想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等一下。”他突然开口。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明天让你娘给你做身新衣裳。”
“家里的那辆二八大杠,你骑着去。”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没让他看见,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闷着头“嗯”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是不懂他。
但好像,又有一点点懂了。
县一中的生活,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比任何人都努力。
每个周末,当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就会去县城里的工地打零工,挣下个星期的生活费。
搬水泥,扛钢筋,什么累活我都干。
我很少回家,因为路费对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和父亲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每次我把省下来的钱交给娘,他都只是看一眼,什么也不说。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不再是那种纯粹的漠视,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高三那年,一件大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部队来学校招飞行员。
体检极其严格,我们全年级几百个男生,一轮一轮刷下来,最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同学。
当招飞办的军官拿着我的体检报告,说我“身体素质极佳,各项指标完美”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去当兵?成为一名飞行员?
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但有一个条件,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政审。
我的家庭成分,是上中农。
在这个年代,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身份。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
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把我叫到他房里,还给我倒了一杯酒。
酒很烈,呛得我直咳嗽。
“想去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当兵,是好事。”他说,“保家卫国,光荣。”
“政审的事,你不用担心。”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你爹我,虽然是个农民,但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你爷爷那辈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你只管挺起胸膛,告诉他们,你陈伟,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也是第一次,我感觉我们像一对真正的父子。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爸,我敬你。”
后来,政审顺利通过了。
我不知道父亲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托了多少关系。
我只知道,在我离开家,去部队报到的那天,他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临上车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老陈家丢人。”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子开动了,我从车窗里回头看,看见他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动。
他的身影在尘土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种像山一样沉默、像土地一样深沉的方式,在爱着我。
他逼我挣学fen,不是为了那几块钱,而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想要什么,就得靠自己的手去挣。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军校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体能、理论、飞行模拟……
但我从没叫过一声苦。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每次累到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起他让我自己去挣学费时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我,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我以全优的成绩从军校毕业,被分配到了一个王牌部队。
我驾驶着战鹰,翱翔在祖国的蓝天。
我成了全村人的骄傲,也成了父亲在酒桌上最引以为豪的谈资。
每次探亲回家,他都会拉着我,跟老伙计们一遍遍地讲我开飞机的故事,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型号。
他脸上的那种自豪,是我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融洽。
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聊部队的事,聊家里的事。
我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懂。
国家的政策,村里的变化,他都门儿清。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1992年,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所在的部队也面临着调整和改革。
与此同时,我接到了家里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娘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父亲病了。
我心急如焚,立刻请了假,连夜赶回了家。
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曾经像山一样高大แข็ง壮的男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
医生说,是胃癌,晚期。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打蒙了。
我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过来,看到我,会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回来了?”
“嗯,回来了。”
“部队……忙不忙?”
“不忙。”
简单的对话,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握着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这才发现,我欠他太多了。
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机会去孝顺他,去弥补我们曾经的隔阂。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专心陪着他。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淘气,聊他年轻时的经历。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伟伟,当年……让你自己去挣学fen,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摇了摇头,握紧了他的手。
“爸,我不恨你。”
“我谢谢你。”
“要不是你,我走不到今天。”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
“那就好……那就好……”
父亲走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他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仿佛还能看到他当年蹲在屋檐下修理箩筐的背影。
我忽然意识到,我生命中那座最坚实的山,倒了。
处理完家里的事,我回到了部队。
但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父亲的去世,让我开始重新思考我的人生。
我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如今,国家安定,部队也在精简。
而我的家乡,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却还很贫穷。
我能为它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
由于部队调整,我面临着转业。
以我的资历和军衔,我可以选择去一个安稳的政府部门,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
但我的内心,却有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在呼唤。
回家去!
回到那片土地上去!
我要用我学到的知识和能力,改变家乡的面貌。
我要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
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娘哭着说:“你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穷地方跳出来,怎么还要回去?”
战友们也劝我:“老陈,你疯了?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回去受那个罪?”
但我心意已决。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在天上看着我,用他那特有的、沉默而坚定的眼神,支持着我。
1993年春天,我脱下了心爱的军装,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县里对我这个转业回乡的飞行员非常重视,安排我到县经贸委当副主任。
这是一个清闲的职位,每天就是喝茶看报纸。
但我不是回来养老的。
我主动向领导请缨,要求下到基层去。
我的目标,是县里那家濒临破产的国营农机厂。
这家农机厂,曾经是全县的骄傲。
我父亲,还有村里很多长辈,都曾在那里工作过。
它承载了一代人的记忆和希望。
但现在,它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设备陈旧,管理混乱,负债累累,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
工人们人心惶惶,厂子随时都可能倒闭。
当我提出要接手这个烂摊子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经贸委的主任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小陈啊,我知道你有抱负,但农机厂这个坑,太深了,谁跳进去都爬不出来。”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冒险。”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说:“主任,我不是去冒险,我是去战斗。”
“在部队,我的战场是蓝天。现在,我的战场就是这里。”
就这样,我成了农机厂的新厂长。
上任的第一天,迎接我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工人们怀疑和审视的目光。
厂门口的墙上,甚至还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外行领导内行,农机厂死路一条!”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去撕掉那张大字报。
我召集了全厂职工开大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像要下暴雨。
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或迷茫的脸。
我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喊什么空洞的口号。
我只讲了一个故事。
我讲了我1973年那个夏天,是如何为了八块五毛钱的学费,在砖窑厂里码了八千五百块砖坯的故事。
我讲得不煽情,很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但讲着讲着,我自己的眼圈红了。
下面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有的人低下了头,有的人在偷偷抹眼泪。
“乡亲们,工友们。”
“我陈伟,就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穷小子。”
“我吃的,是咱们这里的米;我喝的,是咱们这里的水。”
“今天我回来,不是为了当官,不是为了发财。”
“我就是想让咱们这家厂子,活下去!”
“让咱们每个人,都能有活干,有饭吃,有尊严地活着!”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向大家保证,只要我陈伟在这里一天,我就会和大家一起,战斗到底!”
“从今天起,我的工资和大家一样,厂子不盈利,我陈伟分文不取!”
“如果一年之内,厂子还不能扭亏为盈,我主动辞职,卷铺盖走人!”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爆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会议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经久不息。
我看到,很多老师傅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我知道,我这场仗,有希望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以厂为家。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纪律。
我把部队里那套管理方法搬了过来。
上班不准迟到早退,工作时间不准串岗聊天,车间里不准抽烟喝酒。
违者,严惩不贷。
一开始,很多人不适应,怨声载道。
有个老油条,仗着自己是厂里的元老,带头顶撞我。
“陈厂长,你这是把我们当新兵蛋子练呢?我们可不是吓大的!”
我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指着大门,对他说:
“这里是工厂,不是你家炕头。想干,就遵守规矩。不想干,现在就走人,我绝不留你。”
他被我镇住了,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
厂里的风气,很快就焕然一新。
第二件事,是技术改造。
厂里的设备,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古董,效率低,能耗高。
我带着技术员,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农机展销会,学习别人的先进技术。
我们没钱买新设备,就自己动手改造。
我把我在部队学到的机械原理知识,全都用上了。
我们吃住在车间,没日没夜地画图纸,搞试验。
饿了就啃馒头,困了就靠在机器上睡一会儿。
经过三个月的奋战,我们成功改造出了第一台新型的播种机。
它的效率,是老式机器的三倍,而且价格只有同类产品的一半。
第三件事,是打开销路。
产品再好,卖不出去也是一堆废铁。
那时候,还没有“市场营销”这个概念。
大家习惯了等、靠、要,等着供销社上门来订货。
我说,不行,我们得主动出击。
我组建了一支销售队,我自己当队长。
我们开着厂里唯一的一辆破吉普车,拉着样机,一个县一个县地跑,一个乡一个乡地推销。
我们被人当成骗子赶出来过,也被人家的狗追着咬过。
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连加油的钱都没有,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啃着干粮等总厂汇款。
那段日子,真的很苦。
但我们没有一个人退缩。
因为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我们坚信,我们的产品是最好的。
终于,在跑了两个多月后,我们在邻省的一个农业大县,拿到了第一笔大订单。
五百台播种机!
当合同签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几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有了第一笔订单,就像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们的产品,凭借着过硬的质量和低廉的价格,迅速占领了市场。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厂子活了!
沉寂了多年的车间,又一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
工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年年底,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实现了盈利。
发工资那天,我让财务把几十万的现金,堆在厂区的广场上,堆成一座小山。
我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宣布:
“今年,我们超额完成了任务!我决定,给大家发双倍工资,外加年终奖!”
人群沸腾了!
欢呼声、口哨声,响彻云霄。
工人们排着队,领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自豪。
那一刻,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欢呼的人群,眼眶湿润了。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爸,你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没有给你丢人。
我用自己的双手,让这家厂子,让这几百号人,重新挺起了腰杆。
这,比我开着战鹰在天上飞,还要让我感到骄傲。
农机厂的成功,只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带领着我的团队,不断地进行改革和创新。
我们从单一的农机生产,拓展到农业机械、工程机械、环保设备等多个领域。
我们成立了集团公司,把产品卖到了全国各地,甚至出口到了东南亚。
我们的小县城,也因为我们这家企业的崛起,变得越来越繁荣。
我成了市里、省里,乃至全国的知名企业家。
各种荣誉和头衔,接踵而至。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还是那个从泥土里走出来的孩子。
我永远忘不了1973年的那个夏天。
忘不了父亲那句“学费自己赚”。
那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它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什么是永不言败。
有一年清明,我回乡给父亲扫墓。
我站在他的坟前,给他倒上一杯酒,点上一支烟。
“爸,我来看你了。”
“厂子现在很好,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
“我没忘你的话,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他在回应我。
我仿佛又看到了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蹲在屋檐下,修理着那个破旧的箩筐。
他的眼神,穿过岁月的尘埃,落在我身上。
还是那么严厉,但又充满了温暖和骄傲。
我笑了笑,把杯中剩下的酒,洒在地上。
爸,谢谢你。
你当年逼我挣的,不是几块钱的学费,而是一个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资格。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给我一杯酒再给我一支烟是什么歌(1973年我哭着说想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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