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树下抱刀的白衣少年微微仰起了脸，看着斜上方随着微风摇曳的树枝，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疲倦。　　

大概还有两三天就该到登州了吧。

高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日子，不由得手又捂上胸口，指尖触到那张硬硬的纸，那是师父为他安排的出师前的第一个任务，送信到登州嵯峨山雷神帮。

为此，他日夜兼程从临淄赶到这里，一路上因为缺少江湖经验而吃尽了苦头，盘缠也早已所剩无几。

还好，他生性乐观，只盼着早些把信送到，然后找雷神帮主蹭点盘缠一路游玩回去。

想想登州的繁华，天大的辛苦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正胡思乱想着，高灯突然听见一阵隐隐的喧哗声远远传来，他连忙站起身来，静静听了会，翻身一跃踩住树枝，让密密的树叶挡住他。　　

只见远处十几道火光急速移动着，伴随着呼喝吵闹声，似乎是在找人。　　

随着人声的渐近，周围的风声都变得凌厉起来，这是有高手施展轻动带动周围空气流动造成的。

高灯不免警惕，甫一转身，周围空气骤然紧窒，危险的气息迫面而来。

正惊异，一道黑影瞬间而至，直扑向他。

高灯在慌乱之中，脚下一重，踩断了脚下树枝，还好他反应够快，稳住身形，随即跃向另一根树枝，手中刀瞬间出鞘，看也不看便将脑中熟练已极的刀法一股脑地使出来。　　

一声惊噫从那黑影身上传来，明明白白传入高灯的耳里，他这才发现，对方竟也是个少年。　　

少年面对高灯密不透风的刀势，也无明显闪躲，只轻笑一声，依旧欺身向前，轻轻巧巧便化解了高灯的招数。

高灯心下一惊，情知遇着了高手，手中刀一滞，立时便被其暗劲封住了。

电光石火间，那黑影突然贴近他的脸，微微一笑，与他错身而过。　　

高灯愣在了那里。

是错觉么?对方竟有一张和他极其相似的脸!　　

他连忙回身想再看清楚些，还未及转身，后背一道大力袭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惊呼一声，已跌下树去。　　

堪堪站稳，已有人影蹿到他的周围。

火把一伸，待看清他的脸，那人狠声道：“臭小子，终于找到人了!”　　

高灯惊慌扭头，发现方才的黑衣少年早不知所踪。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若幻觉。

火光映上他惨白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群持刀拿棍的彪形大汉之中。　

　“你们认错人了……”高灯慌忙摇头，想站起来，却被同时横过来的几把兵器给逼了回去。　　

“哼，休得再耍心眼。”当前一个男人似乎是众人的首领，他走上前，冷笑道：“追了这么久，总算是抓到了你。这次可别想再从我手上逃脱，帮主还等着你呢，乖乖跟我们回去。”　　

高灯咬了咬牙，明白对方定是把自己认作了刚才的黑衣少年。

此时多说也无益，看样子对方是咬定了自己。

这种情况下，还是跑路要紧，高灯强自定了定神，手暗暗向身侧的刀探去。　　

只一动，对方的眼神已凌厉扫来。

高灯一噤，全身一阵发紧，就在此时，突然一声清喝传来：“风哥，我来助你!”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把拽起高灯，倏忽间便已穿过众人包围，掠出十几尺远。

“明姐，是明姐那丫头!”已有人从那诡异迅敏的轻功中猜出了来人是谁。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待去追，却发现那两人已跑远，鞭长莫及。　　

好快!

这是高灯被黑影抓着跑时脑袋里的唯一念头。　　

不知道两人跑了多久，那人总算放慢步子停了下来。

高灯晕头转向地正待要问，那人已放开了手，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风哥，你没事吧。”那人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高灯顺势找个地方坐下缓了缓气，抬起头，看清那黑影原来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

他无奈道：“什么风哥?你们都搞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叫高灯，看清楚——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月光下，那少年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良久，倒退了两步。

然后高灯很清晰地听到深吸气的声音。　　

“你，你不是风哥?你到底是谁，怎么和风哥长得这么像!”　　

“我叫高灯，是经过此地的路人甲，不小心碰到你们这群莫名其妙的人，还被你们误认成别人。”

高灯心里呼呼冒火的小炮仗，这一下全都炸开了：“你们要我的是不是一个跟我很像的人，那个人我刚才也碰到了，他把我从树上拍下来当替死鬼，然后自己跑了，你们全都弄错了!”　　

弄错了……

明姐脸上依旧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风哥不会这么说话的，这个少年的声音比风哥脆，还有，风哥的眼睛似乎没这么圆，下巴也没这么尖，嘴巴也比这个人的稍丰满些。　　

又被风哥骗了一次。

明姐看着面前的少年默默叹气，许久，她突然一把抓起高灯的袖子：“走，我们继续逃!”　　

“什么?”仿佛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高灯睁大了双眼：“逃?既然知道我不是你的那个什么风哥，为什么还要我逃?”　　

明姐看了看身后，道：“就算如今我知道你不是风哥，可是他们不知道啊，现在肯定还在加紧追我们，风哥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把他们引得更远!”　　

不要！高灯一把挣开，后退几步一个马步扎下：“我才不要跟着你跑路，一来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二来我也有师门任务在身，怎可在这儿与你多做纠缠?既然你已知道认错人了，就请不要再打我的主意!”　　

明姐见他说得如此坚决，也明白自己的想法的确很荒唐，挠挠头，站在那里不好意思起来：“刚才一时心急冒犯了，望见谅，希望能帮我这个忙，若你这次能帮我一起助风哥彻底摆脱那行人，我一定会很感激很感激你的！拜托了!”　　

高灯绷紧的脸也缓和了些：“我知道你很想救你的风哥，可是我真的有事……”　　

“我们现在算是认识了吧，高灯。”　

“呃?”　

“我是苏明玲，都叫我明姐，既然已经互通了姓名，那就是朋友了吧?”　　

高灯傻了，有种中计的感觉。

明姐盯着他的脸，道：“我会陪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你只需要沿途引住他们的视线就好，这两者并不矛盾的。”　　

高灯感觉额头一滴汗缓缓滴下。　

“呃……”高灯抬头看了明姐一眼，一路上骗子遇多了，按说骗子下套应该不会摆这么大阵势吧，再说，他也没什么好骗的啊。

“那么，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明姐眼睛一亮：“实不相瞒，我们都是飞云堡的人，刚才领头的那人叫宗道骐，他们这次是奉了帮主的命令来抓风哥，也就是魂魄回去的。”　　

魂魄?高灯被这个名字噎了一下。难道是传闻中那个行踪飘忽、行事狠辣果决的男人?　　

明姐心知飞云堡在江湖上名声一向不太好，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他犹豫了，不免大急，连忙道：“风哥很好的，你可别轻信那些江湖传闻!”

高灯摆了摆手：“既然魂魄是飞云堡的人，你们帮主为何还要派人抓他?”　　

“这件事的内情我也不清楚，只听帮内的人说是风哥偷了老大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过这个我可不信，风哥那么骄傲的人，怎会稀罕别人的东西，一定是他在别的地方得罪了帮主，才引出这段祸事。”

说到这里，她忽轻轻一笑，“不过风哥真的好厉害，他们从昌阳一路追来，如今都快到登州了，竟是连风哥的一根头发都没抓到，刚才我还以为风哥真会被擒住呢，哪知竟错抓了你。”

越说到后来她的笑意越浓，眉梢眼角俱是仰慕之情。　　

高灯怔了怔：“好吧，我答应帮你，不过你得先帮我完成师门任务。这里离登州不远，我们先去登州吧。”　　　　

二

登州城中的暗巷里，一道细长的影子映于墙角。一直隐于角落的黑衣少年疲惫地靠在墙上，仰头，视线抛向漆黑的天幕，抱紧了怀中的小木匣，少年的嘴角勾起一丝隐约的笑：“你肯定想不到，我竟然会来吧……”　　

月光冰凉。

急促的脚步声在不远处的街口响起，黑衣少年眉梢动了动，退进高墙下的阴影里。　　

“你确定看到明姐和那白衣小子了?”宗道骐低声询问着身边的人，紧跟在他身后的矮个男子喘着气回道：“是、是，我确定，刚我从牡丹坊出来的时候，看见明姐和风哥，不，是那小子一起。”　　

阴影中的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一丝笑，身形渐渐消失在深巷中。　　

“到了，就是前面!”矮个男子指着前方的灯火道。　　

宗道骐抬头，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个极其显眼的建筑，雕栏画栋灯火通明，虽还离着有一段距离，却已隐隐能听见其中传来的靡靡之音。　　

“二当家快看，他们还在那呢!”宗道骐顺着属下的手看去，果见灯火通明的牡丹坊对面，一男一女正坐在一个小馄饨摊前，头挨着头吃得正香。　　

不过显然矮个男子声音太大了，正对着他们坐着的明姐已缓缓抬起头来。　　

空气一瞬间仿若凝固。

牡丹坊内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笑划破了静止的空气。

明姐一声大叫，首先反应过来，抓起高灯的胳膊转身就跑。　　

“哪里跑!”宗道骐大喝一声，拔剑出鞘，抬脚便追，身后一群属下见状也呼呼喝喝地抽出兵刃来。　　

牡丹坊里的调笑声醉酒声瞬间被外面的呼喝声掩盖，二楼的雕花木窗上很快地探出了无数脑袋。　　

高灯茫茫然被明姐拽着连跑了几步，直到身后凛冽的剑意撞向他的后背，他才如梦初醒，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噌地跳到一旁的桌上，抓起桌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没头没脑地向着杀气来源扔去。　　

面对迎头而来的馄饨面，宗道骐身子一转，漂亮地躲开，身后的矮个男子大叫一声，却是已然中招，捂着满是汤水的脑袋欲哭无泪。　　

“走!”高灯手腕一紧，再次被明姐拽住，向前冲去。　　

宗道骐冷哼一声，自然是不会让他们再从自己眼皮底下轻易逃脱，袖子一翻，一把抄起桌上的筷子，刷地朝二人掷去。　　

高灯“啊”的一声，右腿已然中招，几欲跌倒在地，明姐也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只这一下耽搁，两人已被追过来的人团团围住。　　

高灯揉着被筷子击中的小腿，咬牙怒视着，慢慢直起身，抽出了背后的刀。

明姐除了轻功厉害只会点三脚猫招数，若真打起来，还得分神回护高灯。

现在这种情况，她只能尽量做出镇定淡漠的神态来，仿佛他就是魂魄，或许能有点震慑作用。　　

正剑拔弩张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突然传来：“是谁在这儿吵吵闹闹，扰乱本小姐我赏舞的兴致?”

牡丹坊里缓步走出一位美若天仙的紫衣女子来，眉目清秀，却笑得一脸痞气。

见她出来，门口挤着看热闹的人竟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

那紫衣女子仿若闲庭漫步般晃到对峙的两人中间，突然停步，眼睛放出光来：“好面熟的公子!”　　

高灯脸上一红，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　　

宗道骐冷哼一声：“敢问是哪路朋友?飞云堡在此处理内务，望不要……”　

　“飞云堡?”不待他说完，紫衣女子眼睛一眯，望向旁边的随从。

那人随即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紫衣点了点头，看向宗道骐：“哦，就是那个昌阳西边的飞云堡啊，哈哈哈，不好意思刚没想起来，不过你们跑这来干吗啊?”

“你是?”　

旁边一人笑吟吟地道：“到了登州，居然不识雷神帮的郑二小姐!”　　

郑二小姐?宗道骐的眼角跳了一跳。　　

雷神帮是作为登州城内的第一大派，子弟众多，以一套无极刀术名闻江湖。

雷神帮现任女帮主叫吕苍梅，其下有两个妹妹，一个习武成痴远赴华山学剑，音讯渺渺已久，一个散漫疏狂，终日热衷于斗鸡走马，而且还流连烟花之地，是登州城中出了名的奇女子。

此时这个有名的奇女子不待宗道骐开口，懒洋洋道：“话说飞云堡似乎离登州很远，竟然跑这么远来为难这么一对清秀佳人，也太要不得了。”　　

雷神帮?高灯登时瞪大了眼。

这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紫衣女子真的会是吕二小姐么?他不禁抚了抚胸口，指尖又感受到了那里硬硬的纸，巨大的惊喜一瞬间击中了他!　　

哈，竟然这么巧!

高灯激动地跳到紫衣女子面前：“吕二小姐，太好了，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雷神帮的吕二小姐!带我去雷神帮吧，我要见帮主，有东西要交给她昵!”

“魂魄，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宗道骐心里一慌，若魂魄得到雷神帮的庇护，再要想抓到他真是难于登天了。　

“魂魄?”吕二小姐看着高灯黑白莹然的眼，微微有些诧异，之前也听说过不少关于魂魄杀人如麻形似鬼魅的传闻，一时竟觉得很难与眼前的少年联系起来。

吕二小姐顿了顿，笑眯眯地对楼内众人一挥手：“那么，各位美人们，本小姐我今天有事就先走了。”竟看也不看飞云堡一众人，向着高灯笑嘻嘻道：“魂魄大侠，先请吧。”　　

“你不是魂魄。”修长俊逸的雷神帮门主吕苍梅突然现身了，在高灯面前站定，静静说道。

高灯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不是的……我……”　　

“你不是魂魄，你叫高灯，是鲁西螳螂王张子路的徒弟，是来送信的，长得和魂魄很像，被当成替罪羊被飞云堡的人追杀。”吕帮主幽幽地开口。

“嗯，对了，信。”高灯从方才的无措中醒过来，连忙从衣服里抽出信来，递给吕苍海：“师父让我给您的。”　　

吕苍梅接过信，却没有拆，只是依旧看着他：“你的确长得和魂魄很像，他……怎么了?为什么会被追杀?　　

高灯觉得奇怪，雷神帮门主为什么会突然对魂魄这么感兴趣，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扭头看向明姐。

明姐心里也是一阵纳闷，不过看吕苍梅不像有什么恶意，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了，似乎是有人说风哥拿了帮主的什么东西惹帮主生气了，但是我是不相信的……”　　

“像风哥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随便稀罕别人的东西是吧。”高灯嘻嘻笑，逗她：“这话一路上听你说了无数遍了，竟然是每个字都没改动的。”　　

明姐有些幽怨地瞅了高灯一眼，不说话。　　

吕苍梅得到了回答，难得地微微笑了笑：“时候不早了，两位也早些休息去吧，有人会替我招待各位的，我有事先行一步了。”吕苍梅两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转身迎着灯光向门口走去。

高灯这才看清这个一门之主脸上竟带有这般憔悴之色，想起江湖上最近流传的关于雷神帮门主吕苍梅丈夫得了不治之症的传言，不由心中微微叹气。

三

烛光下，床上的男子安静地沉睡着。　　

吕苍梅抚了抚丈夫日渐消瘦的脸，发呆。　　

窗外的月光忽然暗了暗。她转过脸，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隐隐的暗潮。

一个黑影缓缓地从阴影中出现，吕苍梅看着对方一点点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仿佛早有预料，却又不知所措。　　

“嘘。”对方伸出手指放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转身，身形又隐没在了黑暗里。　　

吕苍梅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向前追去。　

“丛风，我知道是你。”雷神帮主在花影憧憧间四下寻找，语气间竟带着少有的慌乱，“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要跑?还要躲着?”　　

“谁躲着了。”黑影从花树下探出，月光下显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来。

明明是一张与高灯长得极像的脸，但眉宇间流露出的却是与高灯完全不同的气韵。

魂魄，这个闹得整个飞云堡不得安宁的神秘少年，此时在雷神帮里现身了。　

“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被飞云堡的人追杀，这是怎么回事?”仿佛极为熟稔的，雷神帮门主轻唤着魂魄的名字，皱着眉问道。

“我不能来么?”魂魄，轻笑，手指探出，轻抚着身边一株初开的月季：“我这次来，不过就是想看看，你的丈夫到底有多帅，可有我的一半?”说到最后，他的眼神渐渐凌厉，一用力，便掐断了月季花，又轻轻将花贴于颊边，笑着问。

如水的月光下，花影斑驳间，少年微笑的瞬间让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了下去。

吕苍梅怔怔地看着，忍不住伸手想触碰那张太久没见的容颜。伸手的瞬间，却突然想起了内堂里丈夫苍白消瘦的脸，手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魂魄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对不起。”吕苍梅眼睛瞥向别处，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

魂魄冰冷地说：“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一般都是赢家。”　　

吕苍梅看向他，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周围的树木花草在微风中轻轻作响，在这沉默中，连细小的虫鸣声都在耳边被无限扩大。　　

魂魄与吕苍梅静静对视，这个向来优雅淡定的少年，此时却轻轻皱着眉，眼底透出哀凉与无力。　　

“给你的。”魂魄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扔了过去，转身就走。　　

“丛风!”吕苍梅欲追。

却见月色中黑衣的少年跃上墙头后突然扭头，飞舞间，一抹留恋的笑绽放在唇角：“你不会忘记我的，是吧?”　　

尾音袅袅消散在夜色里，魂魄早已不见踪影。剩下吕苍梅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东西发呆。　　　　

四　

在雷神帮小住的日子，高灯起先还能看到几个飞云堡帮众在门口晃晃悠悠，这几日倒也慢慢平静了。　　

这日，天气晴朗。

雷神帮在早晨的阳光下显露出勃勃生机，随处可见佩剑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从身边走过。

好几日没看见飞云堡那群苍蝇嗡嗡乱转的高灯心情大好，拜别了吕苍梅，准备离开登州。　　　

不知道风哥现在可好，他现在应该都跑很远的地方去了吧，也许是塞北，也许是江南，这个来去如风的传奇少年，现在说不定正在江湖的某个角落里独饮一杯清酒，笑得风华绝代呢，如今耽误了这么久，飞云堡的人肯定找不到他的了。　　

想到这里，高灯便忍不住微笑，只觉得这一趟江湖之旅，还真是惊险有趣极了。

明姐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禁也露出一个笑来。　　

中午的日头正烈，两人一路出城，又热又累，于是找了个茶棚歇息。　　

毕竟是郊外，茶棚里几乎没人。

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坐在外面的桌子上慢慢地抿茶。　　

可是茶棚里空空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一旁的水壶里还在滋滋烧着开水，却无人照管。　　

“大叔，你知道老板去哪了么?”高灯环顾四周，有些奇怪地问唯一的客人。戴斗笠的人放下了茶碗，抬起头，似乎是在看着高灯，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跑了。”　　

明姐怔怔看着那戴斗笠的人，自言自语道：“这个男的看起来好熟悉啊，我好像在哪见过。”高灯没有理会她的碎碎念，不客气地把她拨开，探到前面问道：“大叔，老板跑哪去了?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那人摇了摇头。　　

高灯走了一路早累了，也不管这些，扯着明姐的袖子，就要坐下，但是明姐却一动不动地，仿似定住了一般。

高灯奇怪地看向她，却见她瞪大了眼，直直地望向前方。

高灯心里一咯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茶棚后面翠绿连绵的竹林里，两个人影正不断在空中交错!　　

“风哥，竟然在这里。”明姐喃喃道。　　

风哥?高灯心里豁然一亮，仔细向竹林里的那两个人影看去，却见穿黑色衣服的人身形，行动间若风舞柳，动作身法完全与那晚袭击他害他成替罪羊的那少年无异。　　

魂魄，魂魄竟然在这里出现了!　　

“那个和他交手的人是谁?”高灯忍不住问明姐。　　

“无形。飞云堡武功第一人。”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两人悚然转头，却见那个戴斗笠的人刚刚说完话，又端起了茶碗。　　

听到这个声音，明姐浑身颤抖起来，只见他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一步：“堡主……堡主。”　　

高灯下意识问道：“堡主，哪个堡主?”说完这话后他愣了愣，然后突然睁大了眼，一声尖叫道，“啊啊啊，你是飞云堡堡主!”　　

飞云堡堡主盯住明姐，沙哑着嗓子道：“孽徒！就是你带这小子骗了宗道骐一路?”　　

“我……我……”明姐眼神闪了闪，吓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对，就是这样子。”见明姐如此惧怕的模样，高灯心底一阵不爽，此时也不管对方是谁，梗着脖子大声承认道，“明姐只是想帮魂魄，我也是帮他而已，你们飞云堡派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少年算什么本事!”　

“弱少年?”一丝轻笑从斗笠下面轻轻传了出来。　　

高灯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的明姐一声低呼，高灯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竹林中魂魄的身影一滞，就要从树上跌下。　

“风哥。”明姐一咬牙，就要过去，却被人一拽，回头一看，却是高灯。

“什么武功都不会还想去逞能?”高灯笑了笑，铿的一声拔出刀来，一阵风似的朝竹林奔去。　　

一头钻进茂密的竹林，打斗的声音愈发清楚。仰头一看，却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在青翠的竹林间隐隐约约，高灯提起一口气，踩着竹子就向上跃去。　　

红衣人从竹竿里拔出匕首，回手又是狠辣地一刺，魂魄抓起一个竹梢借力瞬间向后弹去，一线银色凌厉地卷向对方，却被红衣人轻巧让开。

红衣人冷笑，手中短匕挟着风声，直刺过来。　　

魂魄右手一抖，手中银线泛出隐隐的绿色，向红衣人手臂缠了上去。

似乎是知道厉害，红衣人手腕一翻，匕首撞向银线，竟发出金戈之声，银线在匕首上绕了几圈，突然一紧，却见魂魄一手揽竹梢，一手缓缓用力，竟是要将对方的匕首给夺过来。　　

红衣人却突然手上劲一松，顺势跃向魂魄所在的竹子，短匕寒光凛凛，直刺魂魄胸口。

魂魄正待闪躲，突然感到一道陌生的剑气从旁袭来，一声清脆的交击之声过后，魂魄看到一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　　

红衣人见突然又闯进一人，便收了匕首，向后一跃，稳稳站在一个竹梢上，冷冷注视着。　　

“魂魄，我们又见面了。”高灯收了刀，冲魂魄一笑，“我来帮你。”

仔细一看，其实他和自己也不是那么像嘛。虽然很不服气，但是也不得不承认，魂魄还是比自己俊秀那么一点点……嗯，只有一点点，那种成熟男人的标致是完全不具备的，但相信等他再长大一些，谁比谁好看还说不准呢。

看着对方的脸，高灯无法抑制地胡思乱想着。　　

却见魂魄微微一笑：“明明是被我连累了，现在却还要帮我，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你快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就是飞云堡第一高手无形嘛。”高灯装作满不在乎地横起刀，“如果真那么厉害，飞云堡主也不会亲自出马了。”　　

魂魄却是脸色一变：“你说我们堡主也在?”　　

“你不知道?”高灯微微诧异，指了指远处茶棚，“喏，那里。”

魂魄一见之下，脸色发白，一转身，借着竹梢的力道，竟是要走，一旁的红衣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脚尖一点，向魂魄扑去。　　

“哎!”高灯连忙上前，一刀刺向红衣人，红衣人连头也没回，左袖一挥，几道寒光顿时射出。高灯心中大惊，在半空中紧急变幻身形，堪堪躲过暗器，但一口真气泄出，身子陡然间一重，手忙脚乱的抱紧一根竹枝才没跌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眼，只见重重树影外，魂魄已被那红衣人截住退路，生生地逼了回来。　　

高灯心里一阵气恼，提气再次跃上树梢，魂魄却倏地飘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你不是他的对手，走，我们下去。”说罢竟拉着他向茶棚的方向飞去。　　　　

五　　　

还没走到跟前，魂魄从怀中掏出一物啪的一声甩到桌子上：“还你!”　　

飞云堡堡打开眼前的小木匣，里面空无一物。　　

“里面的东西我给吕苍梅了。”魂魄抱着肩，一脸淡然，“要杀要剐随你便。”　　

男子缓缓抬头，虽然隔着斗笠，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有目光如电般射向魂魄。

一种无形的压力缓缓地覆上了所有人，压迫得大家都不敢出声，小心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但他只是看着魂魄许久，然后慢慢将木匣收回了怀中。　　

“跟我回去。”低哑的声音缓缓地发出，出乎寻常的镇定。

“不。”　　

一声脆响突然响起，魂魄毫无预备地跌倒在地，脸颊上渐渐浮出五个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飞云堡堡主是什么时候甩的那一耳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姐想上前扶起魂魄，却在帮主冷厉的目光下缩了回去。　　

魂魄抚了抚脸颊，白皙的脸蛋衬着鲜红的手印，嘴角浮出冷笑：“你认为这次我还会乖乖跟你回去么?”话来说完，所有人眼前突然一花，只见魂魄手中银光一扬，一条银线已缠绕上帮主的脖子。

刺眼的阳光下，少年一点一点拉紧了手中的线，笑得恣意：“你信不信，我让你连我完整的尸首都带不回去?”　　

飞云堡主站起身，慢慢向魂魄走去。

他的影子缓慢而坚定地覆盖上魂魄的身体：“你是想认定吕苍梅了么?你认为你拿我的飞蛾散救了她的男人，她就会心怀感激接纳你？蠢货！”轻蔑的字句轻轻吐出，飞云堡主的语气冷到了极点。　　

魂魄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坚定而奇异的光芒：“你以为我还会去找吕苍梅么?当她因为你的设计轻易地选择离开我的时候，当我站在屋梁上看着她身穿喜服牵着他的丈夫拜堂的时候……我早就死心了，我早就应该知道，她待我不过如此，如你所愿，我不会再去找她……永远都不会。”魂魄依旧微微地笑着，但这笑却让所有看到的人莫名感到难受。　　

一时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是吗，丛风?你终于发现那个女人心里没有你。”从飞云堡堡主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他突然走上前，蹲下身，缓缓伸出手抚摸魂魄脸颊上的红印，声音低沉而温柔：“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不计较你偷了飞蛾散，也不计较你把它送给吕苍梅好不好。”他的动作那么温柔自然，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两人近若咫尺，魂魄的呼吸轻轻拂过斗笠的黑纱。　　

“现在很难受吧?”魂魄轻轻地说，“竟然支撑着来到这里，你就那么急切地想掌控我么?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管不顾?”

魂魄的声音轻若叹息：“可是，只有飞蛾散才能救他的丈夫，我知道我不该偷你的药，可是，如果不这样，她就真的会慢慢把我忘了呢。我不要她忘了我，我要她永远记得我的好。这次来登州送药，也是为了了结，果然，她现在过得很好，好得我对她来说只是多余的。”　　

说到此，魂魄微微一笑，连相隔很远的高灯都在那一瞬看愣了神。

就在这时，魂魄突然敛了笑，左手一翻，登时掀开飞云堡堡主的斗笠。

同一时间，诡异的银线再一次在空中亮起一道纤细的光。　　

毫无防备的堡主在斗笠被掀翻的瞬间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连忙捂住了脸，连魂魄手上的银线缠上了脖子都丝毫不在意。　　

众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是一张人的脸吗?　　

一块一块皮肤仿若龟裂的土地一样四分五裂，这样噩梦里才会有的形象，此时却活生生地暴露在阳光下。

高灯睁大了眼，捂住了嘴，死死抓着明姐的衣袖，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尖叫起来，明姐拉下他死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握在手心，明明掌心里全是冷汗，却仍是强撑着冷静。　　

魂魄一点一点收紧手中的线，堡主的脖子上很快出现一道细细的勒痕，他冷冷看着不远处刚要动作的无形：“想杀了我?呵呵，可惜刚才在竹林你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说完他低下头，露出微笑，对渐渐冷静下来的堡主说道：“连你自己，也很怕面对这张脸吧?一年才开一次的飞蛾散，虽然能暂时压制住你身体里的毒性，但过程也是非常痛苦的吧?何况，一旦停止服用，脸就会迅速变成这样子，一辈子就得依赖这种异草，你安心么?听说，峨园里那株飞蛾散，快死了呢。你觉得还能撑着开出几次花?”　　

“你想杀了我?”飞云堡堡主低低地问，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只有徒劳地张开手，想要挡住直射在脸上的光线。　

“嗯。”魂魄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他在路边捡回了丛风，从此教他武功。

他救了丛风的命，却让他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他给了丛风宠爱，却扼杀他所有的情感，从此只能待在他身边，他冰冷地惩罚丛风，马上又会给他抚慰，他觉得自己爱丛风如父，但做出的所有事情都深深地伤害他。

是他成全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魂魄，却抹杀了一个骄傲单纯的丛风。　

面目狰狞的威胁，在服用飞蛾散后恢复正常的虚弱的脸，凤冠霞帔的新人……无数画面在脑海间一一闪现，魂魄强迫自己压住一切记忆，看着怀中容貌尽毁的堡主，脸上轻轻浮出恍惚的笑：“你知道吗?你和吕苍梅一样，都是我想要有个了结的人昵。”　

飞云堡主没有再说话，阳光的持续直射让他意识混乱，看似柔弱的手突然收紧，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转瞬，有大量的血涌出。　　

身后的红衣人一声大吼，匕首亮出绝望的寒光，直扑向魂魄，魂魄勉力想闪开，但仍是迟了点，被匕首生生钉在地下。

没有尖叫，没有疼痛的呻吟。

魂魄握紧匕首，看着眼前杀他的人，静静道：“你不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吗?”　　

鲜血在深红色的衣服上蔓延，魂魄长发散乱，眼睛里空洞洞的，喃喃自语：“你不觉得吗?”　　

高灯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明姐伸出手遮住了他的眼。　

六

当吕苍梅匆匆赶到时，魂魄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大摊大摊的血迹触目惊心，一个红衣男子抱着一具尸体从他身侧走过。　　

明姐低声说着事情的经过，吕苍梅苍白着脸，一句都没有听清，脑中反反复复回放着那年登州初会时的情景。　　

彼时的她还是个红衣少女，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她本不是个会随便在街上注意男人的女子。

可那个男子出现得太过突然，消失得也太过突然了，仿佛是一阵凉的风在炎夏里的河堤杨柳间刮过，让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然消散。

那男子一闪而过，以她的眼力也只来得及看清他俊朗的侧影。

“啊啊啊，杀人了!!!”突然而来的尖叫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前方熙攘的人群瞬间混乱起来，突然一个奇怪的人影进入她的视线，她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俊朗的背影正跃过前方的屋檐。

她冷哼一声，提剑便追。　　

终于，她追上了他，追上了那个俊朗似玉的男子……

她现在有丈夫，有家，有地位。过往的岁月，是不是只是一段即将淡漠于记忆里的过往?　　

魂魄，飞云堡主曾经都是喜欢她的，但现在，都已经死去，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不管是身还是心，如今都真的自由了。　　

高灯看着雷神帮主此时苍白恍惚的样子，想到魂魄的笑，心里突然一阵荒凉。　　

高灯已无心再待下去了，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突然想到明姐，抬眼望过去，却见这个倔强内向的女子依旧站在原地发呆。

于是高灯走过去轻扯她的衣角。“你准备怎么办?”

“嗯?”明姐这才回过神来。

“我是说，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飞云堡主都死了，再没人要抓魂魄了，你还跟着我吗?”　

“我……”明姐低下眼，带着微微的茫然，“我不知道，我想独闯江湖。”

“是么。”高灯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石子，“我准备回临淄了，这次出来才发现原来江湖那么大那么深，我想我还需要修炼。”　

听到这话，明姐抬起眼，欲言又止。　　

“那，咱们就在这里分道好了，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感激你一路上的照顾。”高灯真诚地说道，微微扯出一个笑，“我先走了。”　　

转身的瞬间，手腕突然被握住。

高灯疑惑地转头，却见明姐一脸的认真，仿若第一次见到他时模样。

他有些紧张却又郑重地道：“可，可以请你陪我，一起闯江湖么?”　　

初夏明亮的阳光下，高灯突然觉得脸颊发烫。他微微一笑，拉着明姐，迎着炽烈的阳光，继续向着出城的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