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韭花，不是寻常菜园里绿油油、软塌塌的韭菜，而是它在夏秋之交，奋力举起的一根根青杆子上，顶出的那个花苞。那花苞，起初是紧紧的，裹在一层半透明的薄膜里，像一粒粒微型的青玉，硬邦邦的。我们小孩子，是不大关心它后来会开出怎样一片白星星般的小花的；我们惦记的，是它这将开未开、骨子里憋着一股劲儿的时候。

我们那儿的山坡上，田埂边，这种野生的韭菜花最多。放学的午后，或是礼拜天的清晨，我们几个玩伴便挎着小篮，像撒欢的羊羔似的窜到那些沟沟坎坎里去。眼睛要尖，得在乱草堆里辨认出那挺直的身姿。找到了，便用手指甲去掐那花杆，“啪”一声，清脆利落，一股浓烈得近乎蛮横的香气，立刻就炸开了。那香气，不像花香，倒像是一把被太阳晒透了的野草，混着泥土的腥气，一齐浓缩成的精华，辛辣、冲鼻，却让人精神一振。

采回来的花苞，我们是不管的，自有祖母去料理。最精彩的，是看祖母腌制它们。她将花苞洗净，晾干水分，放在一个巨大的石臼里，撒上大把的粗盐，有时还加些鲜红的辣椒碎。然后，她便举起那沉重的石杵，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捣下去。“咚、咚、咚”的声音，沉实而有力，从厨房里传出来，像是古老岁月里的心跳。我们围在一边，眼看着那些骄傲的青玉小子，在石杵的碾压下，渐渐屈服，碎裂，渗出汁水，最终和盐粒、辣椒融成一摊黏稠的、翡翠般的碎屑。整个屋子，都被那股霸道的气息充满了，无处可逃，呛得人想打喷嚏，却又贪婪地深嗅着。

这腌好的韭菜花，是秋天饭桌上绝对的君王。吃面条的时候，挑一筷子雪白的面条，只需用筷头蘸上那么一点点碧绿的韭花酱，在碗里搅匀，一整碗面立刻便有了灵魂。那味道，是极咸、极鲜、极辣的，它不像味精那种浮于表面的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力量，粗暴地唤醒你所有的味蕾。喝稀饭就馒头，更是离不开它。热腾腾的馒头掰开，抹上一点，那平淡的麦香瞬间便被提升到一个野性十足的高度。我们小孩子常常被辣得嘶嘶吸气，满头是汗，却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如今，超市的货架上也能买到精致的瓶装韭菜花酱，味道调和得均匀，咸淡适中，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那山坡上的风与阳光，少了石臼沉钝的“咚咚”声，少了祖母手上那股子劲道，也少了当年那个被辣得龇牙咧嘴、却心满意足的黄昏。

我忽然明白，我怀念的，或许不只是韭菜花那辛辣的滋味，更是那段被这浓烈滋味包裹着的、简单而粗粝的童年。那时的快乐，就像这韭菜花一样，不加修饰，本色十足，带着一股子冲人的、生机勃勃的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