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漠河的第一场雪，到底还是来了。

这雪来得极轻，极静。不像冬深时那种铺天盖地的鹅毛，倒像是谁站在高渺的苍穹之上，耐心地、一把一把地将碾碎的云屑，慢悠悠地撒向人间。它们在空中飘摇，彷徨，仿佛一群认不得路的、洁白的小魂灵。远处的屋顶，近处的枯枝，都薄薄地蒙上了一层，像刚敷上的粉，还未能遮尽底下深黛的瓦与赭黑的树皮，却平添了一种温柔的韵致。

路上行人尚稀。偶有早起的，也放慢了脚步，不再是往日那风风火火的样子。雪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这匆忙的人间都沉静下来。脚下是新雪被踩实的“咯吱”声，清脆而孤单，是这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属于自己的韵律。这声音让我想起童年，想起那些在雪地里追逐打闹、不知寒冷的年月。那时的雪，仿佛总是更厚些，世界也总是更白些。如今再看这雪，心境自是不同了，少了几分嬉闹的欢欣，多了几分静观的体味。这初雪，不像是冬天的开端，倒像是一年将尽时，岁月寄来的一封素笺，上面写着些清清冷冷的句子，需得在静默中，才能细细读懂。

我的脚步，不由得便引着我往松苑的方向去。那儿是一片存活的原始林地，在雪中，想必是另一番光景。走进林中，果然。那落尽了叶子的白桦，瘦伶伶的，枝干在灰白的天幕上画出无数细密而有力的银线，是北国风骨嶙峋的诗行。而那一株株樟子松，却仍是苍绿的，此刻托着盈盈的雪，绿白相间，沉静地、倔强地站着，像一个个披着斗篷的沉思的哨兵。万籁俱寂，连鸟雀也噤了声。只有当我走过，偶尔触到一根低垂的枝桠，那上面的雪便“噗”地一声，簌簌地落下来，在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白色烟花。这静，是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却又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充实。

我站住了，仰起头，任凭那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瞬间便融化成一点微湿的寒意。这漠河的雪，与江南的雨，何其相似。它们都以一种绵密的方式，连接了天与地，笼罩了山与河。只是，雨声淅沥，总带着些诉说不尽的愁怨；而雪落无声，却将一切的纷杂与喧嚣都静静地掩盖、收纳了，只留下一片白，一片无始无终的空茫。在这空茫里，人便不自觉地小了下去，那些盘踞心头的得失荣辱，似乎也随着这天地一同，被漂洗得淡了。

忽然便想起了古人。他们面对这般雪景，又会生出怎样的情怀？是岑参笔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丽与惊奇；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高与决绝；抑或是张岱往湖心亭看雪时，“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那份浩渺与痴情。雪，在中国文人的血脉里，从来不只是自然景象，它是一种心境，一种品格，一个可以安放所有孤独与清傲的琉璃世界。

风渐渐起了，带着哨音，从林间穿过，卷起一层雪沫，像平地升起的一股白烟。天色也愈发地沉。我紧了紧衣领，转身踏上归途。来时的脚印，已被新雪掩去了一半，模糊得如同逝去的光阴。

回到屋里，掸去一身雪尘，泡上一杯热茶。窗外的雪，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往后的日子，雪会一场比一场大，直到将这片土地彻底封存在银装素裹之下。但唯有这第一场雪，最是教人心动。它像一声轻柔的预告，一个洁净的序章，用它那诗意的白，为即将到来的、漫长而酷烈的冬天，写下第一个宁静的注脚。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窗外那个被雪温柔改造的世界，心里是静的。仿佛这一场雪，不只落在了漠河的山川与林木上，也落在了我的心上，将那里的尘埃，也一并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