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夜阑风静縠纹平》/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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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宁静中寻自由：苏轼《临江仙·夜阑风静縠纹平》赏析

在诗词的广袤天地里，意境之美千姿百态，其中以理趣取胜者别具一格，能给予读者独特而深沉的审美体验。清代诗论家沈德潜曾言：“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说诗啐语》）然而，理学家“以理语成诗”，缺乏生动鲜活的形象，难以引发读者内心的美感共鸣，严格来讲，算不上真正具有理趣之美的诗作，甚至难以跻身文学作品之列。而像朱熹的《观书有感》、苏轼的《题西林壁》这类哲理诗，虽有一定美感，本质上是哲理的形象化阐述、富有诗意的理论图解，也不能简单归结为拥有理趣之美。

真正富有理趣之美的作品，如沈德潜所列举的杜诗名句，既非堆砌理语，也不是纯粹的哲理诗。它要求作家在艺术构思时，以形象为主导，哲理为辅助，将哲理巧妙融入景色描绘之中，使二者水乳交融，达到浑然天成的境界。苏轼创作于黄州时期的《临江仙·夜阑风静縠纹平》，便是这一类型的典范之作。

这首词开篇便将我们带入一个夜饮归来的场景：“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苏轼在东坡饮酒，沉醉又清醒，清醒又复沉醉，等到踏上归途，仿佛已是三更时分。这简单的两句，勾勒出一个放达不羁的形象，在夜色与酒意的交织中，苏轼的行为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他对生活的独特态度。此时的他，远离了官场的纷争与喧嚣，在东坡的这片天地里，借酒抒怀，享受着片刻的自由与洒脱。

回到住处，“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家童已然熟睡，鼾声如雷，任凭苏轼如何敲门都无人应答。在这寂静的夜晚，敲门不应的苏轼，没有愤怒，没有急躁，而是拄着拐杖，静静地聆听着江水流动的声音。这一画面极具画面感，夜的静谧、家童的酣睡与苏轼的清醒形成鲜明对比。他在这无人回应的时刻，将注意力转向了大自然，江声成为他此刻唯一的陪伴。这种对自然声音的专注聆听，不仅体现了苏轼在困境中的从容淡定，也为下阕情感与哲理的抒发埋下了伏笔。

下阕起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两句宛如平地惊雷，是苏轼内心长期压抑的愤懑的突然爆发。“身非吾有”，这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心为形役”的感慨如出一辙。苏轼一生辗转于官场，身不由己，诸多行为并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外界的环境和各种规则所束缚。他渴望摆脱这种被命运操控的无奈，忘却世间的功名利禄、奔波劳碌。“营营”二字，道尽了世俗生活中的忙碌与纷扰，而苏轼对这种生活的厌倦和对自由的向往在这两句中表露无遗。此时的他，在聆听江声的瞬间，内心的波澜被彻底激起，过往的种种不如意和对未来的期许在脑海中交织。

紧接着，词的意境陡然一转，“夜阑风静縠纹平”，一幅宁静平和的画面徐徐展开。夜已深，风已止，江面上的波纹平静如镜，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种永恒的宁静之中。这看似简单的写景之句，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内涵。苏轼被贬黄州的这段经历，充满了坎坷与磨难。两年前，因乌台诗案，他在政治上遭受重创，被捕入狱，甚至一度萌生自杀的念头。最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看似是一州的军事副长官，实则如同被软禁的囚犯。他曾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是“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谢量移汝州表》）。长期在宦海中浮沉，历经无数劫难，苏轼的内心充满了惊恐与孤独。

在这样的心境下，当眼前出现“夜阑风静縠纹平”的景象时，苏轼被深深触动。这宁静的自然景象与他内心渴望的安宁相契合，让他在瞬间感受到了一种超脱现实的美好。在这静谧的夜晚，大自然的平静与他所处的喧嚣、混乱、烦杂的现实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时的苏轼，仿佛进入了一种“形为心役”的反状态，精神上暂时摆脱了现实的束缚，心灵也趋于平静。他在这自然赐予的宁静中，找到了现实生活中难以寻觅的慰藉。

这种宁静的境界，引发了苏轼更深层次的遐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他渴望驾着一叶扁舟，远离尘世的纷扰，在江海之中度过余生。这一想法，既体现了苏轼受老庄思想影响而产生的超世情怀，也反映了他对自由的强烈渴望和不懈追求。他希望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获得身心的彻底解放。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孥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可见，苏轼虽然在词中表达了逃离现实的愿望，但在现实中，他依然无法真正摆脱所处的世界。

“夜阑风静縠纹平”这句词，无疑是全词的灵魂所在。苏轼在艺术处理上的高超之处，就在于他将由自然景象引发的万千感慨，巧妙地隐藏在对自然景象简洁平易的描绘之中。这一句所展现的，绝非单纯的自然景观，它蕴含着更为深广的意蕴。它是苏轼主观情感与客观景象相互交融的结晶，已然成为他所追求的宁静安谧的理想境界的象征。因此，我们绝不能将其仅仅当作一般的写景句子来解读。这种意境的营造，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所说的“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具有强大的启发和暗示作用，在形象之外蕴含着深刻的理趣。

苏轼的《临江仙·夜阑风静縠纹平》，通过对夜饮归途中的经历和所见自然景象的描绘，将深刻的人生哲理与浓郁的诗情画意完美融合。它让我们看到了苏轼在困境中对自由和宁静的向往，以及他在自然中寻求慰藉和解脱的努力。尽管他无法真正逃离现实，但这种对理想境界的执着追求，却成为了他作品中永恒的魅力所在。千百年后，当我们再次吟诵这首词时，依然能够感受到苏轼内心深处的那份挣扎与超脱，从中汲取力量，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挑战，追求属于自己内心的宁静与自由。

[注释]①别本有词题“夜归临皋"。临皋:即临皋亭,是黄州城南定惠院右边的水驿,离长江仅几十步,苏轼初谪黄州,寓居此亭。②此身非我有:意谓人被名利等外物所拘,因而身不由己。《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