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第四天,我在病房里盯着吊瓶里那一串一串下落的液体,像盯着我自己的耐心,一点一点被滴干。
小护士推门进来,眉眼还带着学生气,叮叮当当地检查血压,问了句,“有考虑再拼一个儿子吗?”
我愣了一下,笑到最后差点笑出眼泪,“我生了三个女儿,拼什么还不明显吗。”
她哦了一声,有点尴尬,给我盖好了被角,轻声说,“阿姨您身体恢复得挺好的。”
我摸着我第三个女儿的额头,她睡得很沉,嘴角珠光一样亮一下,像我的梦被人按了静音。
外头走廊的拖把来回刮,刮得我的心一下一下地腾空。
我给周一鸣发消息,“把炖汤带来吧。”
他回,“你到底想喝哪种,每天都说炖汤。”
我打字,“我想喝没有味道的,不掺任何期待。”
他没回了,过两分钟推门进来,拿了一保温壶和一袋子枣。
我老婆婆也跟着进来,头发打得亮亮的,脸上每个褶子里都塞满了笑,“又是个闺女,闺女也好,闺女贴心。”
她说到“闺女贴心”的时候,眼神飞快地扫了我肚子两眼,好像我肚子里还藏着一张欠条。
小柚在门口晃了一下,她是大女儿,八岁,眼睛对谁都亮,嘴里含着一颗糖,有点舍不得咽。
念念在走廊里追着她转圈,两个人像在一条细细的河上互相叫着名字,喊了两遍,喊成了两个人的命。
我老婆婆把枣倒进汤里,拿勺子鼓捣两下,四下无人时压低声,“你休息好了,咱们再想想,借着这劲儿。”
我低头看着汤,其实不饿,不过汤的热气在我眼里起雾,我想把世界都藏进这层雾里,谁也看不见。
周一鸣把毛巾给我,顺手把第三个女儿的小手臂露出来,“她叫什么?”
我说,“团团吧,团成一个团,我们都别散。”
他说好,团团小脸不在乎名字,她只在乎她的奶。
晚上十一点多,病房的灯是关的,但ICU那边的灯还亮着,亮得像有人永远不睡。
我在黑里睁着眼,念念小声问我,“妈妈,为什么姥姥说你还要生弟弟?”
我没回,我听到我老婆婆的呼吸在隔壁床那头轻轻打着节拍,她是睡着了,但她的意愿还醒着。
念念又问,“弟弟是什么?”
我说,“弟弟是一个想象出来的陌生人。”
她哦了一声,把她的小脸贴到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是她的枕头,是她的山。
出院那天的太阳很硬,光打在地上,硬得像钉子。
周一鸣开车,把座椅靠背调低了一格,他总是调那一格,不多,不少,刚好能顶腰。
我老婆婆坐后座,抱着团团,团团的小手拽着她的围巾,围巾上有大朵花,花都被拽得歪了。
她一路说,“我昨天梦见老周拿着个大葱,站在院子门口往里看,说香火要断了。”
她说“香火”两个字的时候压了声,像说了一件他一直不说但一直在想的事情。
我看着后视镜里她的脸,想起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戴着一顶浅色的帽子,眼睛看镜头像看一个没讲完的笑话。
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只是在某些地方,她笑不出来。
团团在车里扭了一下,小柚伸手摸她,“别扯姥姥的围巾。”
念念看着窗外,“妈妈,我们家要是有弟弟,他坐哪儿?”
我还没回答,周一鸣说,“弟弟要坐在后面系好安全带。”
他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像一个鼓,其实不响但是在那儿。
楼下保安打着哈欠,给我们抬了一下杠,抬的不是杠,是我们这家四张脑袋顶着一块天。
厨房水龙头漏水,我拧了一下,噗地喷出来,喷了我一脸,好在我笑了,不然我会哭。
念念把纸巾递给我,三个人站在厨房里,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就是一个舞台上的三个脚灯,照着我自己。
晚上老周打电话过来,他是周一鸣的爸爸,声音里带着土墙的味道,干干的,“你妈说这次恢复得挺好,你还年轻。”
我说,“我已经生了三个女儿。”
他慢慢地说,“你知道村里怎么说吗。”
我说,“村里说什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五秒,“你这么说也对,不过归根到底,家要有个男孩。”
我问他,“为什么,具体说说。”
他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计较那个名,我就是…你知道,祖坟,祭祀,逢年过节,走动,都是男孩子领着干。”
我想笑又不敢笑,“叔,祭祀那个事,男孩女孩都会烧纸。”
他叹了一声,“你不懂那个劲儿。”
我沉默,挂了电话,把锅盖盖上,火还在下面窜,弄得盖子一下一下地跳,像一颗心。
我妈给我发语音,“你不容易,但你妹妹找工作了,慢慢就好了。”
她跟我说的这些跟我现在完全不是一个频道,但我听着觉得舒服,因为她的声音把我拽到另外一个地方。
第二天小区门口来了一个卖小米锅饼的小车,车里飘着油香,念念吵着要吃,小柚说,“妈妈,小米锅饼其实不是米。”
她的语气像一个老师。
我给她们买了,团团也在推车里扭来扭去,伸着手想摸她姐姐的头发。
小车前面排着三个人,高个子穿着条纹衫,低个子戴着花头巾,花头巾女士说,“我家二胎就是儿子,全家都高兴坏了。”
她说话轻,但那种轻从她嘴里跑出来在地上撞了一下,撞得我心里疼。
她看了我一眼,笑笑,“你三个女儿也挺好,女儿贴心。”
她说“贴心”的时候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她在把“心”这东西递到我手里让我摸摸,这心是暖的,但这递是沉的。
我笑了一下,心想她其实善意,但善意有时候像个针。
中午回家,邻居王阿姨拿着快递路过,她是个风一样的女人,四处跑,里里外外都能打听到,“小岚,还是姑娘啊。”
我说,“是,三朵花。”
她说,“花好看,就是要有个树。”
我把门打开,笑着说,“我们家树挺多的,你看后阳台。”
她走了,嘴里哼着歌,哼的是我小时候听过的那首广播体操的旋律,那旋律贴着我的童年,但和现在不挨着。
晚上吃饭,周一鸣突然把筷子放下,“我妈那意思我懂。”
我看他。
他看着念念,“念念,你喜欢弟弟吗?”
念念眯着眼,“弟弟是什么味的?”
他笑了,“没有味。”
小柚说,“弟弟只是在我们的作业里出现过,妈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如果有弟弟’。”
她看我,“我写了,写弟弟抢我的橡皮。”
我心里想哭,但我表面很平静,“你们听我说一件事。”
她们都看着我,三个眼睛是不一样的眼睛,一个是湖,一个是河,一个是刚出土的泉。
我说,“妈妈可能不再生了。”
念念说,“为什么?”
我说,“我的身体和我的时间,已经被你们分成了三份,再分,就会破。”
小柚说,“妈妈,那破了怎么办。”
我伸手摸她,“破了就缝。”
我们吃完饭,念念把碗叠起来,全都歪着,像江南的一排歪屋。
我换了一杯水,一口一口小心地喝,水进到喉咙里,良善地流下去。
周一鸣问,“你是决心了吗?”
我说,“我很清楚我的身体,它有它的计划。”
他没说话,他看着窗外,那块外街的广告牌刚换了一张新的,蓝色,中间是一串白字,“我们让你看见你自己。”
我觉得广告牌在和我开玩笑。
第三天,他和他妈在客厅吵了一架,吵架其实也不过是两个人把心里的绳子拉紧,拉到最后没有谁赢了谁就是都有点疼。
我在卧室里换尿布,团团哼了一下,把小小的拳头举起来,像宣示她存在的力度。
我老婆婆说,“再要一个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们。”
她说“你们”的时候看的是周一鸣,但也看了我。
周一鸣说,“妈,你别总拿村里那一套说我,我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了。”
她刚要再说,小柚把门推开,“姥姥,我想上舞蹈课。”
她的声音像一朵花炸了一下,炸出一股香,我们大人都停了一秒。
老婆婆说,“好,女孩子学舞蹈,身体挺,气质好。”
然后她看我,“你也是个漂亮的人,就是得有个儿子让你心里踏实点。”
这句话是她的真心,我能感到她的真心贴着我站,但我仍然拒绝了,“妈,我心里踏不踏实不取决于儿子。”
她笑了,但那笑没有落地,它在半空里漂,漂得我有点难受。
晚上我们躺到床上,周一鸣伸手把我的头发拨了一下,他拨的不是我的头发,是他的心事,“我们回趟老家?”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爸爸想看看团团。”
我说,“可以,但你知道你爸一定会再提那个事。”
他揉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
念念在旁边踢了我一脚,踩在我的腰上,我疼得喊了一声,她缩回去了,两秒钟后又伸过来,像一条鱼不受控。
我笑了,“你们都踩我,是觉得我软。”
第二周我们回了老家,一出站就是那种老旧的深色砖房的气味,味道里有潮的麦粉,还有人煮了一锅面片的蒸汽。
村口的柳树在风里细细晃着,像某个老人摇着他的想法。
老周站在院子门口,手背在身后,其实他也紧张,我看得出来,他对女儿怎么抱永远不自然,好像女儿是水,他怕洒。
我老婆婆在厨房烧水,水沸了,盖子一下一下震,震得她全部的操心都看得见。
堂屋里挂着那张旧黑白照片,是老周的父母,年轻时和我们现在一样的年龄,头发梳整齐,脸上严肃得像是在开会。
我看着那照片,小柚站在我旁边问,“他们是什么人?”
我说,“你爷爷的爷爷奶奶。”
她说,“看着凶。”
我笑了,“那时候照相都凶。”
吃饭的时候,隔壁的二婶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葱,“哎,你们这回可热闹。”
她看着团团,“又是姑娘啊。”
她说这话的音调像拉琴,不是难听,就是有一种自带的剧本感。
老周倒了杯酒,酒边上那层光像一层薄薄的湖面,静,但底下有东西游。
他开口,“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嫌我啰嗦。”
他看我,是看我,不是看他儿子,他在跟我沟通,他尊重我,他也为难我。
我点头。
他说,“我年轻时候,家里都是女孩,我妈生了四个女孩,最后一个男孩是我爹拿命换来的。”
他喝一口,“我爹那意思不复杂,他不懂现代这些,他就觉得,家里要有个能扛的。”
他说“能扛”的时候微微抬了一下肩膀,他的肩膀是老的,但还硬,他一辈子用肩膀扛东西,他觉得扛就是男子。
我问,“所以要儿子,是为了扛?”
他看我,“不只是扛,关键是…那个姓。”
他说完三秒钟没词了。
我等他继续。
他又说,“你们不在这边住,你们不懂,我从小被人叫周家的大儿子,那四个姐姐都是好,她们比我还吃苦,但她们嫁了出去,跑了。”
他说“跑了”的时候笑了一下,是自嘲的笑,他知道不是她们跑了,是他自己被留下了,他被留在“周家”。
我说,“我和你儿子住在城里,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你儿子有他的名字,他的孩子也有他们的名字。”
他点头,他懂,他也不懂,这两者在他心里同时存在。
他说,“我不想要把你们捆住,我就是想问问,你心里有没有可能。”
我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有一条很深的裂纹,裂纹里面的白像被岁月磨出来的蜡。
我说,“我没有可能。”
他闭了眼睛,再睁开,笑了一下,“你说得清楚就好。”
他没有再逼我,他从来不是逼人的人,他就是一个旧时代的儿子,站在新时代的门口,不太知道怎么走进去。
我老婆婆端了汤来,“喝汤。”
她放在我面前,“你喝完这个汤,休息两个月,月子坐好了,再看。”
她向来是用“小动作”推进“大事”的,煲汤就是一个小动作,她不说大道理,只往你面前放一碗热着的东西,让你接。
我把汤喝完,嘴里是骨头的甜,我说,“妈,我放下这碗汤,也放下你这个念头。”
她看着我,眼里有一层水,但她忍着,她把勺子放在碗里一转,“嗯。”
第二天我们去上坟,那条路踩起来泥里有水,鞋底采得吧唧响,小柚甩着手,一副探险家的姿态。
老周手里拿着三柱香,递给周一鸣,“你点。”
香点起来,烟一缕一缕往上走,我看着那烟穿过树枝,树枝把烟分开又合上,像两个人吵完又和好。
念念问我,“为什么要烧香?”
我说,“因为有人希望我们记得。”
她又问,“记得什么?”
我说,“记得我们从哪里来。”
她点头,她其实懂,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孩,问很多,她知道很多,其实她知道的比我们多,只是我们不承认。
老周把三柱香插在土里,手指头捻了一下,像把一个想法压进去,他在土里说话,土听得懂,他在土里安稳,他在城里不安稳。
回城那天车上发生了一个小事件,团团吐奶,吐了一车,我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最后像一个战场收尾,情绪很乱,但效率奇高。
到家放下东西,我在阳台把小衣服挂起来,我喜欢那一排衣服在风里晃,像我们不慌张。
周一鸣进来,“我爸那天晚上跟我聊了一会儿。”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他说一堆,我听不进去,但其中有一句话我记住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背着我去镇上的庙里许愿,说不管我们有几个孩子,他都希望有一个男孩,替他看他的老屋。”
我笑,“老屋现在已经拆了。”
他靠在墙上,“是啊。”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摇摆?”
他沉默了两秒,“我怕我失去他们的认同。”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诚实,他不是怕我,他不是怕生育,他是怕他变成一个不再“像他们的人”。
我走过去,摸他的脸,“你已经不是他们那种人了。”
他笑了一下,没有高兴,他在努力承认他和他父母的不同,那种努力让他疲惫。
晚上我给团团拍嗝,念念把书摊在地上,“妈妈,老师讲‘姓’的故事,说古代人住在山洞里,后来有了城,有了姓。”
她抬头,“我们姓周吗?”
我说,“我们姓周,你也可以姓林。”
她眨眼,“我可以换姓吗?”
我说,“你长大可以换,愿意的话。”
她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全世界的可能,她边吸气边笑,“那我要姓念念。”
我笑出声,“那你就是念念,已经是你的名字了。”
她打了个滚,“我就是我。”
第三天的晚上,我婆婆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包鸡,她总是拎鸡,不拎别的,她觉得鸡能救人,救不了也能撑人。
她在厨房把鸡拆开,一块一块放到锅里,我看着她的手法,她一生的手法就是这点,她在用她能控制的东西建立她的秩序。
她忽然说,“你姐们那边,有个表妹,去年生了个儿子,全家都来照顾她,这事儿就看得见。”
她说完看我,我知道她的意思不完全是那个孩子,她在说一个被看见的“被看见”。
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我就跟你说说这事儿,家里有个男孩,别人对你看的眼神不一样。”
我把勺子摆正,“妈,您看我的眼神,和别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
她点了一下头,“好孩子。”
她很快把锅盖盖上,那把盖子的声音像一块石头落地,她讨论到了她能承受的深度,她知道再深她要哭。
第二天公司让我回去办手续,我把团团交给我妈,我妈来城里住了几天,她住在小房间的床上,床硬,她说她爱硬。
我到公司,HR给我递了一叠纸,“你看一下,然后签字。”
我坐下来,看字,字挤在一起,它们之间没有空气,但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分开,我给它们空气,我让它们不忙。
部门的同事小丁端着咖啡过来,“姐,要不要考虑四胎。”
她的语气像讲八卦,但不是恶意,她就是觉得这事有趣,她在我的人生上面像看电视剧。
我问她,“你家里会这么想吗?”
她说,“我爸妈不会,但我奶奶会,她觉得我们家要有一个人把堂前照看好。”
她喝一口咖啡,“我奶奶说这个的时候,她眼睛是亮的。”
她看着我的脸,“姐,你心里是不是有点烦。”
我笑,“我心里像一个热得烫手的包子,有时候还会突然炸开。”
她捂着嘴笑,“你这个比喻太生动了。”
我签完字,走到电梯口,电梯里有镜子,镜子里的我看着我,镜子说,“你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你被生下的孩子改写了。”
我看着自己,好多碎碎的目光,我像一块被磨平的石头。
晚上我们一家在楼下散步,有个男孩骑着滑板车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他爸爸在后面追,“慢点。”
小柚看着那个男孩,“他好快。”
念念说,“我要更快。”
她一边跑一边笑,她笑的时候脚步一点也不慢,像她身上的两个引擎同时开了。
周一鸣看着这两个女儿,他是笑的,他也在那笑里隐藏他的纠结。
我把手插在他胳膊里,“你看,她们都是你的孩子。”
他把我的手握紧,“我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像在我耳朵里低声,他的低声里不是秘密,是一种愿望,“我们能不能别让任何人让我们觉得我们不完整。”
我点头,我也愿意。
那周的周末,我妈和我去菜市场,我妈喜欢菜市场,她觉得这里人和菜都说话,喊出来的是价格,底下是生活。
卖豆腐的大爷说,“你女儿生了三个闺女,我看出来了,她走路有那种轻,轻得不要命。”
我妈笑,“是她这么说没错。”
我妈看我,“你小心吧,别再动那个念头。”
我说,“我已经把那个念头放在河里,让它漂。”
她点头,“你有你自己的河。”
我妈其实也有她自己的历史,她年轻时候也被说过“要儿子”,她当时在厨房哭,她现在在菜市场笑,她把那个哭翻页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是我们隔壁的律师谢枫,他回家看他妈,路过我们家,周一鸣喊他进来。
他进来坐在沙发边沿,脚尖几乎没碰地,他是小心的,他小心的不仅是坐,是他的人生被训练成了每一步都是计算的。
我们聊到一件事,他说,“我有一个案子,娘家给女儿买的房,结婚的时候男方总说那不算,后来吵到法院,谁也不服谁。”
他喝水,“你们也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非要男孩才行的,要不是拿来做戏,很少有人是真的因为法律去要一个儿子。”
他把杯子放下,“要儿子,很多时候是在人群里要一个位置。”
我看着他,他的这句话让我醒了一下。
他继续,“你妈你婆婆他们要的是在他们的那些人的眼里,一个位置。”
他看周一鸣,“你要的是在你父亲眼里,一个位置。”
我问他,“那如果我们不要这个位置呢?”
他笑了,“那你就给自己一个位置。”
他这句话听起来像励志,我知道更深的是提醒,提醒我们把我们的生活从一个意义网里拿回来。
他离开的时候,我从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到楼梯口,他的背影像一个感叹号,精致,但也有点孤独。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段很长的文字,没有发,也没有给谁看,我只是写,让我的心走过它自己的路。
我写,“我生了三个女儿,为什么非要生个儿子,听听背后的原因,其实是大家在对自己的恐惧找一个名字。”
我把笔一放,团团在床上“啊”了一声,我心里一下子清醒,我去给她换尿布,尿布每次被我拉开,我都像拉开一个小小的新世界。
日子还是继续,我们去了念念的期末汇报,她站在台上背唐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她背的时候,把“尽”读成了“进”,台下一片笑,我眼泪差点掉,这个女孩把一个字改了,她把她可能的人生也改了。
小柚在旁边踢我的脚,“妈妈,你又哭。”
我笑着把眼泪抹掉,“我就爱哭。”
晚饭后,我带她们到楼下捉蚂蚁,团团在车里看,念念拿一个小纸杯,小心翼翼地把蚂蚁想装进去又又跑了,像我们想抓住一个观念,观念跑了。
周一鸣拿着手机在旁边默默地刷,他刷不只是刷,他是在让一条信息河流过他的手,他把自己的心在那个河里洗一洗。
我问他,“你还想那个事吗?”
他摇头,“少了。”
我问,“为什么。”
他把手机放下,“我昨天看见一个视频,一个老奶奶把钥匙交给她孙女,说,以后你看家。”
他笑,“那孙女接得很自然。”
我说,“我们也可以自然。”
他点头,“我们自然。”
这样说了,但你知道,人不是一下子在一个句子里就变成另一个人,改变是一个力,我和他在这力里不紧不慢地走。
几天后,婆婆又来,她这次没有提那个事,她带了一个小盆,盆里有绿豆,她说,“你们家用这个做绿豆汤,消暑。”
她在厨房洗绿豆,我看她的手,她手上的青筋像一条路,她走了很多年,她走过来,是为了我们。
她突然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妹妹,和我一起做了一件事,我们两个去村头挖野菜,挖到一条蛇。”
她停了一下,“我妹妹后来嫁得不开心,好多年都没回家,她在城市里有她的孩子,她也被人说要儿子,她想要,怀不上,她心里苦。”
她抬头看我,“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哭,说她就是想要一个人能让我婆婆闭嘴。”
她笑了一下,“你看,都是一样。”
她的笑不是讽刺,是突然理解,我们在厨房里理解了一件事,我们却不知道如何解决。
她把绿豆汤端出来,香的,我喝了一口,心里那把火降了下来,降得像雨落到草上,草慢慢站起来。
又过了几天,小区来了小猫,小区的人说是流浪猫,每家都喂一点,它在楼梯间里睡觉,睡得像一团灰色的云。
念念想摸,它缩了一下,念念问我,“它也害怕我们吗?”
我说,“它害怕的是不确定。”
这话说完我自己也被自己戳了一下,我怕的不也是不确定吗。
某天在单位,我们开会,我有一个项目要交,交完后领导说,“你不错。”
我点头,那句话不是糖,就是一个准确的评价,我喜欢这种评价,它比糖有力。
下午下班,手机震了一下,是周一鸣,“我妈上午去医院检查,回来的时候说腰痛。”
我心里一紧,回他,“我去看她。”
晚上我们去看,她躺在沙发上,腰上贴了一个热贴,她看我们,“可能就是累。”
她把手伸出来,念念去握,她喜欢小孩子握她的手,她喜欢那种软,她觉得软能把硬化掉。
她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在河边钓鱼,你们每个人都有一根杆,我在旁边看。”
她笑,“你们钓到的差不多,最后我看见你们把鱼放回去了。”
我说,“那梦挺好。”
她点头,“我可能要不再说那个事了。”
她这句话平淡得不像一个决定,但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决定,她让她的梦给她下一个判。
她把眼睛闭上,“你们如果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不再想了。”
我坐在她旁边,我摸她的手,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没有力,但柔,我们在这柔里互相承认。
之后的日子,那个话题确实少了,它没有从我们的生活删除,它靠边站了,我们走在生活的中间。
小柚的钢琴从C大调弹到A小调,念念的画画从房子画到天空,团团开始会用手捏米粒然后笑,她每一次笑都像她自己在发现她自己。
我们去超市买酱油,排队的时候前面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男娃,娃在他肩上拍打他头,他笑得像一个被重重地喜欢的人。
我看了一眼,没有刺,我只是觉得一个父亲爱他的孩子,这件事跟他孩子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回到家,我们把电饭煲打开,米饭冒着气,我把筷子插进去,感觉它们没有阻力,饭没有反抗,我的心也没有。
窗外突然下雨,雨在空中像线,线织起来是一天的布,我们把那布盖在我们的生活上,它没有遮住,也不需要遮住,我们只是觉得它很美。
周末我们带孩子去看一场话剧,话剧叫《屋顶上的人》,讲的是一个家庭在一个屋顶上看天空,最后他们决定往下跳,不是死,是去拥抱地面。
念念看完问,“为什么要跳?”
我说,“因为他们不想一直在高处被风吹。”
她笑,“我也不想。”
团团在小小的座椅上坐着,小腿一上一下踢,她不懂话剧,她懂我们的气味,她靠着我们,她在我们身上睡了一会儿。
我抱她的时候觉得她也在抱我,她把她的身体给我,我把我的时间给她。
夜里我们收拾玩具,念念说,“妈妈,我想要一只狗。”
我说,“我们先养好我们自己。”
她笑,“我们养得挺好的。”
她这句话让我想流泪,她是我的镜子,她看见我,她也给我一个评价,“挺好的”。
某一天,周一鸣突然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盒子里是一根细银链,挂着三枚小圆片,上面刻着三个人名。
他说,“给你。”
我戴上,三枚圆片在我胸前相互碰,碰出的声音只有我听见,它们属于我,它们是我生活里唯一确定的东西。
他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着我,“小岚,对不起,这段时间我站在边上。”
我看他,“你一直在中间。”
他笑了一下,“我不是中间,我一直想把那个东西扛着,扛到你看不见。”
我走过去,把他的头贴到我的肩上,他贴着,深吸了一口气,“我把它放了。”
我们没有仪式,我们只是说了句“放了”,它就不再那么重,或者说它还重,但我们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拿着它跑。
后来婆婆偶尔提,提的时候像提天冷了,类似那样的句子,“天凉了,添件衣裳”,她说,“村里谁谁谁生了个男孩子”,她说完自己笑,“这年头了。”
她的笑终于落地了,我在那笑里面看见她,她不是一个旧时代的塑像,她是一个愿意活在现在的女人,她疼她的孩子,她也疼自己。
一个秋天,我们一起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你们家女儿很优秀,有主见,有爱。”
我坐在后排,心里像有一对小翅膀在轻轻拍,那拍子不响,却把我托起来一点。
老师又说,“家长很配合。”
我抓住周一鸣的手,他手心一热,我知道他也飞了。
回家的路上,念念说,“妈妈,我觉得我们家人多,比别人热闹。”
我说,“你喜欢热闹吗?”
她点头,“喜欢,热闹像小鸡蛋在锅里滚。”
她的形容笑死我了,我笑出声音,她也笑,她把她自己的比喻一个一个往我怀里塞,好像送礼物。
冬天那天,老周打电话,说他要到城里看病,我们去接他,他坐在后座,手里握着一把老钥匙,我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他说,“习惯。”
他看着窗外,“你知道我年轻时候怎么过的吗,我总被告知要扛,我扛着扛着就忘了放。”
他吸了一口气,“这世上也没有谁给我说放,我只能一天一天告诉我自己,今天先不扛。”
他看我,“你生了三个女儿,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扇门,你走进任意一扇,什么都亮起来。”
我在那个车里哭了,我没有忍,我没必要忍,我在我的生活里哭我自己的眼泪,我把眼泪当水,我浇我的心。
到家后,老周坐在客厅,他说,“我昨天做梦,看见你们家四个孩子在院子里跑。”
我问,“四个?”
他笑,“我梦见了一个男孩,不过他跑得慢,他被女孩拉着。”
我们都笑,这个笑里有一个我们共同的理解,我们不再因为一个梦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把梦放到一个盒子里,它们在那里发光,我们照着亮,但我们不追着亮跑。
婆婆烧了一锅羊肉,她今天没有说任何话,她笑了,她把碗递给我,她说,“你多吃一点。”
我说,“你也吃。”
她说,“我也吃。”
她把肉夹到她自己的碗里,她给自己夹,她这个动作让我突然觉得她变了,她把她自己放在这张桌子上,她不是一个只给别人夹的人。
冬至那天我们包饺子,饺子被我们包成各种形状,有像船,有像耳朵,有像元宝,我们笑说谁家的饺子像谁的脸。
念念的饺子要漏馅,她急得哭,小柚陪她重包,“慢慢来。”
她们两个像一对小厨师,我们在旁边干看,感到一种无用的幸福,我们什么都不做,但我们很活着。
第三年,团团会叫“妈妈”,那个音就像她从一个洞里跑出来,带着她的小心,她交给我,我拿着,她这辈子有很多交给我的,我都拿。
我们又去了一趟老家,老家菜地里的菜绿得像新写的字,我走进去,感觉一个我小时候的影子,也走在里面。
老周把我们叫到院子里,“我把老屋的门换了,换成了新的,旧钥匙不合适了。”
他把旧钥匙放在我的手里,“你拿着玩。”
我拿着,钥匙在我的手里像一个曾经的世界,它不再能开任何门,但它是一个故事。
我们在院子里吃饭,婆婆说,“你三丫的学校老师说她胆子大。”
她笑,“我喜欢胆子大。”
她说完看我,“你也胆子大。”
我知道她在夸我,她在夸一个在这种事情上敢说“不”的女人,她在学这个“夸”,她学得好,她这句话顶在我心里,像一枚温暖的钉子,它把我的心固定了一下。
周一鸣拉着我,“我们家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家。”
我说,“嗯。”
他又说,“我不再追那个儿子,我追我们四个。”
我笑,“你追我们四个,我们跑得很快。”
他笑,“我也可以跑。”
那年春天我们养了一只狗,狗叫米糕,是白的,它一站起来就像一个白色的笑话。
念念把米糕牵着,小柚在旁边拿着小袋子收拾便便,她收拾得很专业,让我怀疑她偷看过教程。
团团会拍米糕,米糕躲开,她跑去追,追到桌子底下,她把头撞了一下,立刻哭,哭得像戏,不过五秒就好了,她是一个快速恢复的人,她在她自己的伤口里很快能长出花。
我们全家和米糕一起在公园走,老周和婆婆来,他们看我们,我们看他们,我们就这样走,像一个成长的队伍,无所谓队长,我们每个人走自己。
一个午后,我和婆婆坐在阳台,她说,“我这辈子有好多事情不能弯。”
她看着下边的小树,“现在我能弯一点。”
她伸手指着那树,“你看它,很年轻,但它也风一来就晃。”
我说,“晃不是坏事,晃是在长。”
她笑,“你说得对。”
我抬头看天,云在天上,我轻轻地说,“妈,你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个硬的东西,硬能撑住很多事,但也会压到我们,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你是在用你知道的方法爱我们。”
她看我,“你也在用你知道的方法对我说话。”
她把我的手握住,“你是我的女儿。”
她这句话让我不再是她儿子的妻子,我被她放在一个亲密的位置,那个位置是她给我的,我不求,我收到了。
夜里,我们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米糕在床边打呼,念念扯我的头发,我说,“你别扯。”
她说,“我就扯一下。”
我们笑,笑的时候我想,我生了三个女儿,每一个都是一个世界,她们三个叠在一起,像三层天空,我们的家就像一个小小的宇宙。
有人问,“为什么非要生个儿子?”
我们现在的答案可能很简单,“不非要。”
或者更复杂,“如果你能听见背后的原因,你会发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找一个可以握住的东西,名字叫‘儿子’也可以,名字叫‘安心’也可以,名字叫‘被看见’也可以,我们选择的是彼此。”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激烈的故事,这不是一个把所有边界重新划定的故事,这只是一个家慢慢把它的重心从一个字移到一群人,我们在这群人中间站着,我们摆平我们自己的眼睛,我们看见我们自己的日子,一天一天,像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风吹过,它们在风里晃,它们都干了。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家有儿女的三个孩子都是谁生的(我生了三个女儿)》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