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又来了。
像一块又湿又冷的旧抹布,毫无征兆地盖在我的脸上,让我喘不过气。
梦里没有光,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雾,黏糊糊的,带着泥土的腥气。我儿子林峰就站在这片雾里,还是他走的时候那个样子,穿着那件薄薄的白衬衫,头发被雾气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看着我。
那眼神,跟我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一模一样,被人丢在雨里,浑身湿透了,看着你,又害怕,又带着一点点指望。
然后,他就开始发抖。
不是那种激动或者害怕的抖,是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也暖不热的寒意。他的嘴唇先是发白,然后慢慢变紫,牙齿磕在一起,发出咯咯哒哒的轻响。
那声音,比我工作台上的任何一个齿轮转动的声音都要清晰,一下,一下,全都敲在我的心尖上。
“爸,”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飘忽得像雾一样,我得伸长了耳朵才能抓住,“我冷。”
就这两个字。
我冷。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窗外,天还没亮,只有一点灰蒙蒙的鱼肚白,把房间里的东西照出一个个模糊的轮廓。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手冰凉的汗。
旁边,他妈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不敢动,怕吵醒她。自从林峰走后,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眼角都还挂着泪。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座钟在客厅里“嘀嗒、嘀嗒”地走着,不紧不慢,像是在数着我剩下的日子。
我走到林峰的房间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敢拧开。
这扇门,已经一年没怎么开过了。
林峰走了一年了。
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
可我感觉,就像是昨天。
我还能闻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还有他画画时,那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推开了门。
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天文图册,上面用铅笔画着各种各样的星轨。旁边是他用过的望远镜,黑色的镜筒安静地对着窗外,好像还在等着它的主人。
墙上贴着他画的星空。不是梵高那种热烈的、旋转的星空,他的星空是安静的,深蓝色的天幕上,每一颗星星都画得那么仔细,那么亮,好像把全世界的光都聚在了那一张小小的画纸上。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片星空,指尖却冰凉。
“我冷。”
儿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我打了个哆嗦。
这个梦,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一开始,只是模糊的影子,一个声音。后来,他的人越来越清晰,那股寒意也越来越真实,真实到我每次醒来,都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
我跟老婆子说过。
她红着眼睛,抱着我的胳膊,说:“老林,你是太想孩子了,别胡思乱想。”
我也想,是我太想他了。
可那感觉太真了。
那咯咯哒哒的牙齿打颤声,那发紫的嘴唇,那求助一样的眼神……每一次,都像一把小锤子,在我心上凿出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座钟的嘀嗒声,从天黑,到天亮。
白天,我坐在我的钟表修理台前,手里拿着镊子,对着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眼睛却花了。那些齿轮、弹簧、螺丝,在我眼里晃来晃去,最后都变成了林峰在梦里发抖的样子。
“啪嗒。”
一个游丝掉在了地上,弹了两下,不见了。
我趴在地上,像个老狗一样,找了半天,最后在桌子腿底下找到了它。我把它捏在指尖,看着它细若游丝的样子,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都在跟这些精细的东西打交道。我能把上千个零件拆开,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让停摆的钟表重新走动。
我以为我能修好世界上的一切。
可我修不好我儿子的命。
我也暖不了他在地下的身体。
林峰走的时候,是初秋。天还很热,我们给他穿的是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当时想着,别让他热着。
谁能想到,今年的冬天来得这么早,这么冷。
前几天看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寒流要来了,有大降温。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那天晚上,梦里的林峰抖得更厉害了。他抱着胳膊,缩成一团,雾气好像变成了冰碴子,落在他单薄的衬衫上。
“爸,我冷……我好冷……”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疯了一样想冲过去抱住他,可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怎么也过不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被冻僵。
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老婆子已经出门买菜去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心里有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疯狂地生长。
我不能再等了。
我得给他送件衣服去。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不是……那不是要去……
我不敢想下去。
可那个念头就像藤蔓,一旦长出来,就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打开。
里面挂着林峰的衣服。他妈妈舍不得扔,都洗干净了,用塑料罩子罩着,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里。
我一眼就看到那件深灰色的羊毛衫。
那是他十八岁生日,我送他的礼物。那时候,他迷上了天文,整天晚上抱着那个望远镜在阳台上看星星。我怕他着凉,就去百货大楼,给他挑了这件最厚实、最暖和的羊毛衫。
他还嫌土气,不爱穿。
我当时还骂了他,说他不知道好歹,就知道追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们父子俩,好像一辈子都在为这些事情争吵。
我喜欢钟表,喜欢这种摸得着、有规律、能掌控的东西。我觉得,人活着,就得像这钟表一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
他呢,他喜欢星星。
他说,爸,你看,那颗星星离我们有几亿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光,是它几亿年前发出的。我们看到的,其实是过去。
我不懂。
我只知道,他不好好念书,整天鼓捣那些没用的东西,以后怎么吃饭,怎么生活。
为了这个,我摔过他的望远镜,撕过他的星空图。
他第一次冲我吼,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只关心你的那些破钟表!”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
他上了大学,学了美术,离我更远了。他画的那些画,我一幅也看不懂。我只觉得,他离我所期望的那个踏实、稳重的儿子,越来越远。
他毕业后,没有找个正经工作,在外面跟几个同学开了个小画室,教小孩子画画。挣的钱,勉强够他自己生活。
我去看过一次。
画室里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颜料和画板,空气里那股松节油味儿,呛得我直咳嗽。
他给我倒了杯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他墙上的一幅画上。还是星空。但那片星空,黑沉沉的,星星很少,很暗淡,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一样。
我心里堵得慌。
“就这?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没忍住,声音还是硬邦邦的。
他低着头,没说话。
我把带来的一沓钱拍在桌子上,“拿着,别搞这些没用的了,回来跟我学修表,好歹是门手艺,饿不死。”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失望?委屈?还是别的什么?
“爸,”他声音很轻,“我不需要。”
他把钱推了回来。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好好说话。
再后来,就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说他晕倒在了画室。
等我跟他妈疯了一样赶到医院,医生说,是突发性的心肌炎,没抢救过来。
一切都那么快,那么突然。
快到我甚至来不及想一想,他把钱推给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还是那件白衬衫。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第一次发现,我儿子的手,那么瘦,指节那么清晰。就是这双手,曾经能画出那么漂亮的星空。
我这个当爹的,却从来没有好好夸过他一句。
我总觉得,时间还长,他总有一天会懂事,会回到我身边,跟我学修表,继承这个小铺子。
我以为我们还有无数个明天。
可他没有了。
我站在衣柜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件灰色的羊毛衫。
羊毛的质感很柔软,很厚实。
我仿佛能看到,林峰穿上它的样子。
不行,我不能让他再冷下去了。
一个父亲,如果连自己死去的儿子都暖不了,那还算什么父亲?
我下定了决心。
这个决定,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又像一团火,在我胸口燃烧。
我开始准备。
我不能告诉老婆子。她受不了这个刺激。
我得自己去。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的户口本,房产证,还有我跟老婆子所有的积蓄。我把它们都放在一个信封里,压在了她的枕头底下。
万一……
万一我回不来了,或者,我被当成疯子抓起来了,这些东西,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保障。
然后,我去了五金店。
店老板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老林,来买点啥?”
我看着货架上那些闪着寒光的工具,喉咙发干。
“我……我想要一把铁锹。”
“铁锹?你要那玩意儿干啥?你家院子里的地不是早就铺成水泥了吗?”
“我……我回乡下,想把祖坟边的杂草清一清。”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老板没多想,给我拿了把新的,锹头锃亮。
我付了钱,把铁锹扛在肩上。
它很沉。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还买了一把手电筒,几节备用电池,一双手套,还有一瓶烈酒。
我不知道自己是需要用它来壮胆,还是取暖。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一个时机。
我在等一个雨夜。
下雨的夜晚,声音会被雨声盖住,不会有人注意到墓地里的响动。
老天爷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
三天后,天气预报说,那股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雨雪,要来了。
那天下午,天就阴沉下来了,乌云像是铅块一样,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让人喘不过气。
我跟老婆子说,我一个老朋友生病了,我得去医院看看他,可能晚点回来。
她正在厨房里炖汤,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嘱咐我:“路上小心,天冷,多穿点。”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差点就想放弃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做一个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事情。
可一闭上眼,林峰那张冻得发紫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爸,我冷。”
不。
我不能放弃。
我穿上最厚的外套,把那件灰色的羊毛衫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一个防水的塑料袋里,塞进怀里。
那里,最靠近我的心脏,是全身最暖和的地方。
我希望,我的体温,能透过这层塑料,传到羊毛衫上,再传到我儿子身上。
我出了门。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天,开始下起了冰冷的雨。
我没有开车。我的那辆破旧的二手车,动静太大。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城郊公墓的名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奇怪。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去那儿干啥?”
“……祭拜一个亲人。”我含糊地回答。
车子在湿滑的马路上行驶,雨刷器单调地刮着挡风玻璃,发出“刷啦、刷啦”的声音。
我的心,也跟着这个节奏,一下一下地抽紧。
到了公墓门口,我付了钱,下了车。
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一片红色的尾灯,像两滴血。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雨声。
公墓的大门已经锁了。高高的铁栅栏,像一排沉默的卫兵。
我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段围墙比较低。我把装着铁锹的袋子先扔了进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翻过围墙,我的裤子被墙头的铁丝划破了,腿上火辣辣地疼。
但我顾不上了。
我捡起铁锹,打开手电筒,一束惨白的光,刺破了黑暗。
光柱所及之处,是一排排冰冷的墓碑。
它们在雨中静默地矗立着,像一个个孤独的影子。
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泥土被雨水泡得又软又滑,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
雨越下越大,夹杂着冰冷的颗粒,打在我的脸上,生疼。
我找到了。
林峰的墓碑。
照片上,他还是那么年轻,微微笑着,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可现在,这张笑脸,在手电筒的光下,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凄凉。
我把手电筒立在地上,光束照着墓碑。
我跪了下来。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裤子。
“峰啊,”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爸来看你了。”
“你是不是冷了?跟爸说,爸给你带衣服来了。”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雨点,密集地敲打在墓碑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我从怀里掏出那瓶酒,拧开盖子,先对着墓碑洒了一圈。
“峰啊,喝口酒,暖暖身子。”
然后,我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我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酒辣的,还是心痛的。
我抹了一把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我站起来,拿起铁锹。
“峰啊,你别怕。爸就是……就是给你盖层被子。盖好了,你就不冷了。”
我对着自己,也对着他,喃喃自語。
然后,我举起了铁锹。
第一锹下去,挖开的,是表层的草皮和湿土。
很费力。
铁锹陷进泥里,拔出来的时候,带起一大块沉重的泥块。
我把它甩到一边。
一下。
又一下。
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什么都不敢想。我怕我一想,就没了力气,没了勇气。
我只知道,我得快一点。
再快一点。
我儿子在下面等着我。
他冷。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我的眼睛里,涩涩的。
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
我的呼吸越来越重,像个破旧的风箱。
铁锹和泥土、石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和刺耳的“咔嚓”声。
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恐怖。
我不敢停。
我怕我一停下来,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吞噬。
不知道挖了多久。
我的腰,像要断了一样。我的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
我的手上,磨出了血泡,又被磨破了,钻心地疼。
可我感觉不到。
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铁锹的尖端。
突然,“当”的一声。
铁锹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我心里一颤。
到了。
我扔掉铁锹,不顾一切地趴在坑边,用手去刨。
冰冷的泥土,裹着我的手指,指甲缝里全是泥。
很快,我摸到了一块平整的、冰凉的木板。
是棺盖。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好像小了一点。
但天,更冷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我挖开的土坑,看着土坑里露出的那截黑色的木头,一股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在挖我儿子的坟。
我是个疯子。
是个不配当父亲的疯子。
我捂着脸,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呜咽。
可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儿子还在里面。
他还冷着。
我挣扎着站起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把棺盖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
然后,我把手指插进棺盖的缝隙里,用力往上抬。
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我用上了撬棍,就是我平时修座钟用的那种长长的、扁头的工具。我把它插进缝隙里,把铁锹当做杠杆,用我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下去。
“嘎吱——”
一声刺耳的、让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棺盖,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混杂着泥土和木头腐朽的气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并不难闻。
甚至,带着一丝熟悉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我扔掉工具,双手扒着棺盖的边缘,猛地一掀。
棺盖,被我掀开了一半,滑落到一旁。
我颤抖着,把手电筒的光,照了进去。
我看到了我的儿子。
他安安静eng地躺在里面。
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穿着那件白衬衫,头发整齐。他的脸上,没有梦里那种痛苦和寒冷,很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一点也不像冷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难道……难道真的是我疯了?
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所有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空了。我跪倒在坑边,身体摇摇欲坠。
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我打扰了他的安宁。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雨夜里,挖开了他的坟,就为了一个荒唐的梦。
“对不起……峰啊……爸对不起你……”
我哽咽着,泪水决堤。
我准备把棺盖重新盖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就在我伸手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的手。
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姿势很安详。
但是,在他的右手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我愣住了。
我凑近了些,用手电筒仔细地照过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东西。
很粗糙,看得出是用小刀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那形状……
我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个微缩的、老式的座钟模型。
跟我铺子里的那个镇店之宝,一模一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
我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冰冷的手指下,把那个小小的木头座钟拿了出来。
它很轻。
上面还有刻痕,有的地方,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暗红色的血迹,应该是刻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
我把它翻过来。
在座钟的背面,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给爸爸的礼物。”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这不是重点。
我发现,这个小小的座钟模型,它的后盖,似乎可以打开。
就像我修过的那些真正的钟表一样。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用微微发抖的指甲,抠开了那个小小的后盖。
里面没有齿轮,没有弹簧。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纸条。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
雨水滴落在纸上,把字迹晕开了一点。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我看到了上面的字。
是林峰的字迹,清秀,又带着一点力度。
“爸: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看我最喜欢的星星了。
请不要难过。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不起,我骗了你和妈。
我的心脏,从生下来,就有点小问题。医生说,这叫‘先天性心脏病’,就像一台出厂就有瑕疵的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摆。
我一直瞒着你们,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为我担心的样子。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你总说,我喜欢天文,是不务正业,是虚无缥缥缈。
其实不是的。
爸,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喜欢看星星?
因为我第一次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些星云和星系的时候,我感觉,它们就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无比精密的钟表。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都在精准地运行。宇宙,才是那个最伟大的钟表匠。
我觉得,这跟我从小看你修表,是一样的。
你坐在台灯下,用镊子夹起一个比芝麻还小的齿轮,小心翼翼地放进机芯里。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法师。你能让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我喜欢那种专注,那种精确,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偷偷学了修表。用你淘汰的那些旧零件,我偷偷组装过好几个小闹钟。虽然它们走得不准,有时候还会停,但我喜欢听它们嘀嗒嘀嗒的声音。
那声音,让我觉得,你在我身边。
我没有听你的话,回来继承铺子,不是我不喜欢,不是我瞧不起你的手艺。
而是因为,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怕我刚学会,刚让你觉得后继有人了,我就突然停摆了。
我怕你,会更难过。
所以,我选择去画画,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我看到的、感受到的那些美丽的东西,都留下来。
我画的那些星空,其实,都是画给你的。
我想告诉你,爸,你的世界,不只有那个小小的修理台。外面,有一个像精密钟表一样运行的、广阔的宇宙。
而我,就是里面的一颗小星星。
也许,我的光很微弱,也许,我很快就会熄灭。
但是,我努力地燃烧过,发光过。
我把这个我偷偷刻了很久的小座钟,放在这里。
它走不了时,但它代表了我的心。
爸,我的心,其实一直都跟你那无数个齿轮,嘀嗒在一起。
请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那些星星。
不要为我感到寒冷。
我去了宇宙里最温暖的地方。
我怕的,不是我冷。
我怕的是,我走了以后,你和妈的世界,会变得寒冷。
所以,爸,请你,为我,暖起来。
爱你的,峰。”
信,很长。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泥泞里。
我崩溃了。
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排山倒海的理解和悔恨。
我以为,他不懂我。
我以为,他叛逆,他和我背道而驰。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懂我的钟表,懂我的固执,懂我那说不出口的爱。
他不是在远离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怕我失望,怕我承受两次失去的痛苦。
这个傻孩子。
这个我骂了他二十多年的傻孩子,他到死,都在为我着想。
而我呢?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父亲,我给了他什么?
是责骂,是失望,是强迫,是从未有过的理解。
我连他有病,都不知道。
我这个父亲,当得有多失败!
“我冷……”
梦里的话,又响了起来。
我现在才明白。
他说他冷,不是因为他真的冷。
他是怕我活在内疚和误解里,活在一片寒冷的世界里。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托梦给我,指引我,让我来找到这个真相。
他想让我知道,他爱我。
他想让我,从这个冰冷的壳里走出来,暖起来。
“啊——”
我仰起头,对着漆黑的雨夜,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那声音里,有我一生的悔恨,有我对我儿子无尽的歉意。
我趴在棺木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峰啊……是爸错了……是爸对不起你……”
“爸是个混蛋……爸不懂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那个木头座钟里,再把它,轻轻地放回我儿子的手边。
然后,我从怀里,掏出那个防水袋。
我打开袋子,拿出那件灰色的、厚实的羊毛衫。
我把它展开,轻轻地,盖在了我儿子的身上。
我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手和脚,都盖得严严实实。
“峰啊,穿上吧。这是爸给你买的。”
“以后,就不冷了。”
“爸听你的话,爸以后,也暖暖和和的。”
我轻声说着,像是在哄一个睡着了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我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带着微笑的表情。
我好像看到,他眼角的星星,亮了一下。
我站起来,用尽全力,把棺盖重新推了回去,合得严丝合缝。
然后,我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地,把土填了回去。
来的时候,我觉得那铁锹有千斤重。
现在,我觉得它很轻。
每一锹土,都像是我对我儿子的一句承诺。
我承诺,我会好好活着。
我承诺,我会替他去看那些星星。
我承诺,我会让自己的世界,暖起来。
当我把最后一锹土,盖在他的坟上,把草皮重新铺好时,天,亮了。
雨,也停了。
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了下来。
照在湿漉漉的墓碑上,照在我满是泥污的身上。
很暖和。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家。
老婆子已经醒了,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
“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摔倒了?”
我看着她焦急的脸,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老婆子,”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她愣住了,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好,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整夜失眠,不再做那个冰冷的梦。
我把林峰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把他那些天文图册,一本一本地看。
我把他那架望远镜,擦得锃亮。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把它搬到阳台上,学着他的样子,对准了夜空。
我从目镜里,看到了。
我看到了木星的条纹,看到了土星的光环,看到了猎户座那巨大的星云。
它们,真的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钟表。
安静,而又充满力量地运行着。
我好像,有点懂我的儿子了。
我的钟表铺,还在开着。
只是,来修表的人,发现我这个老林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的话,多了起来。
我会跟他们聊,我那个喜欢看星星的儿子。
我会告诉他们,我的儿子,是个多么优秀、多么懂事的孩子。
铺子的墙上,多了一幅画。
是林峰画的那张星空。
深蓝色的天幕,每一颗星星,都那么亮。
我每天坐在修理台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我看着那片星空,就好像看到了我的儿子。
他在对我笑。
告诉我,爸,你看,这个世界,多暖和。
是的。
很暖和。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梦到儿子死了是吉是凶(儿子去世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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