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结了,王经理亲自把我送到门口,腰弯得像一张满弓。
可包间里,王勇和他那八个朋友,还僵在座位上,脸上那神情,像是刚看完一场变戏法,没看懂,但知道自己被耍了。
我没回头,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心里那点因为一顿饭而起的浊气,也跟着散了。
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么几件让你觉得窝火,又让你看清一些人和事儿的经历。今晚这顿饭,就是这么一件事。
其实,我请的,自始至终,就只有王勇一个人。
第1章 一饭之约
我叫林涛,是个木匠。
这么说可能有点过时,现在时髦的叫法是“木作艺术家”或者“家具设计师”。可我还是喜欢“木匠”这两个字,踏实,有根。我这双手,跟木头打了三十年交道,从学徒时刨花飞溅迷了眼,到如今闭着眼都能摸出木头的纹理和脾气,靠的就是这两个字。
我们厂子不大,叫“匠心居”,做的都是些实木的老家具,活儿不快,但精细。王勇是厂里的销售,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嘴皮子利索,脑子也活。前阵子,他拉来一个大单子,一个搞收藏的客户,要订做一套紫檀木的明式书房家具,点名要我们这种老手艺人做。
这活儿不好干。紫檀木硬得跟石头似的,又脆,雕花的时候,一刀下去,力道差一分,整块料就废了。我带着两个徒弟,在车间里闷了一个多月,连轴转,晚上做梦都是刀走龙蛇的纹路。
总算是按时交了货,客户那边满意得不得了,当场就把尾款结了,还额外给了个大红包,说是给师傅们的辛苦费。
厂里开了庆功会,老板高兴,当众表扬了王勇,也提了我几句。王勇这小子会来事,端着酒杯,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林师傅,这次多亏了您,您这手艺,就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没您,我这单子肯定黄。”
我摆摆手,说:“是你的功劳,年轻人,有冲劲。”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这活儿要是没我压着,厂里没人敢接。
王勇非要拉着我多喝几杯,凑到我耳边说:“林师傅,改天我得单独请您吃顿饭,好好谢谢您。”
我闻着他一身的酒气,笑了笑,没当真。场面上的客套话,听听就得了。年轻人嘛,刚做成一笔大单,兴奋,可以理解。
可没想到,过了两天,王勇又提起了这事。
那天我正在车间打磨一张花梨木的茶台,他溜达进来,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蹲在我旁边。
“林师傅,忙着呢?”
“嗯。”我头也没抬,手里的砂纸顺着木纹,一下一下,不疾不徐。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上次说请您吃饭的事,您看这周末有空不?”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有点意外。看他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想了想,觉得这小伙子虽然油滑了点,但还算懂点人情世故。我帮他镇住了场子,他念我的好,这事儿做得地道。我们这行,手艺是根本,但人情也是黏合剂。
我说:“你刚拿了提成,手里也不宽裕,别破费了。”
王勇立刻说:“那哪儿行!林师傅,这顿饭必须我请。您帮我这么大忙,我心里有数。”
他态度很坚决。我心里琢磨着,也好。这事儿是我牵的头,他拿了大头,我拿了辛苦钱,一码归一码。但他既然有这个心,我也不好驳了年轻人的面子。再说,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也算拉近关系。
于是我说:“这样吧,你请我,不如我请你。你年轻,刚上班,花钱的地方多。我呢,比你大着二十岁,算你的老大哥。这次你功劳最大,我这个当师傅的,请你吃顿饭,给你庆祝一下,应该的。”
我这么说,是真心话。看着厂里这些年轻人,就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样。他们有出息,我打心眼里高兴。
王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那怎么好意思呢?让您破费。”
“就这么定了。”我拍了拍他肩膀,“地方你来挑,挑个你喜欢吃的,别跟我客气。”
王勇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嘞!林师傅,您真是太大气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我笑了笑,继续低头打磨我的茶台。木屑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我心里挺舒坦。我觉得,这顿饭,能把我们两个不同年龄、不同岗位的人,拉得更近一点。
我当时想得挺简单,一顿饭而已,能有多复杂?
人心,有时候比最硬的紫檀木,还难琢磨。
第2章 不速之客
周末很快就到了。
王勇把吃饭的地点定在了一家叫“望江阁”的酒楼。我听人说过,那是我们市里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一道菜的价格,能顶我半个月的伙食费。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小子有点不会办事。我请客,是情分,不是让他来宰我一刀的。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让他随便挑,我一个长辈,不好再改口,显得小气。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语气尽量平和:“小王,望江阁是不是太贵了点?咱们就是吃个便饭,聊聊天,没必要那么铺张。”
王勇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说:“林师傅,您别担心。我跟他们经理熟,能打折。再说了,您是咱们厂的顶梁柱,请您吃饭,必须得是最好的地方,不然显不出我的诚意。”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想着,大不了这个月省着点花。
周六晚上,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夹克,提前二十分钟到了望江阁。门口的服务员穿着旗袍,个个都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我一个常年跟木头粉尘打交道的人,站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报了王勇订的包间号,服务员领我上楼。包间很大,一张能坐十几人的大圆桌摆在中间,窗外就是我们市的江景,灯火璀璨,确实气派。
我一个人坐在包间里,喝着服务员倒上的茶,心里盘算着,两个人吃饭,点三四个菜,一个汤,也就够了。虽然贵,但咬咬牙,千把块钱应该能打住。
快到约定时间了,包间的门被推开。
我笑着站起来,正准备说“你小子还挺准时”,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门口站着的,不止王勇一个人。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进来一群人,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的,看样子得有七八个。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手里拎着名牌包,嘴里还在高声谈笑着什么。
我当时就愣住了。
王勇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胳膊一挥,给我介绍:“林师傅,给您介绍一下,这都是我朋友。”
然后他又对着他那群朋友说:“来来来,都认识一下,这位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林师傅,咱们市国宝级的手艺人!”
他那些朋友嘻嘻哈哈地冲我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好奇,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嘴里说着“林师傅好”,但那语气,听不出多少尊重。
我脑子有点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请的是王勇一个人,怎么会冒出来这么一大群人?
王勇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凑过来小声说:“林师傅,不好意思啊,没提前跟您说。我这帮朋友,听说我跟您吃饭,非要跟着来,说想见识见识您这样的高人。我拦都拦不住。”
他话说得客气,但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
什么叫“非要跟着来”?什么叫“拦都拦不住”?这饭局是我做东,他带人来,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我看着那一桌子陌生人自顾自地坐下,熟络地倒茶、看菜单,仿佛他们才是今晚的主角。而我这个请客的人,倒像个局外人。
我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心疼钱。我一个月的工资,请这些人吃一顿饭,也请得起。我在意的,是这件事背后的“不尊重”。
我请你,是看重我们之间的情分,是认可你的努力。可你呢?你把我的这份情分,当成了你在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你带这么多人来,是把我当成一个冤大头,还是一个供人参观的猴子?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翻着菜单,大声喊道:“勇哥,这里的澳洲龙虾不错,咱们点一只?”
另一个男的马上附和:“再来个东星斑,清蒸的,最考验火候了。”
“还有佛跳墙,这个必须得尝尝!”
他们七嘴八舌地开始点菜,完全没问过我的意见。王勇坐在我旁边,不仅不制止,反而一脸得意,好像朋友们越是这样,他越有面子。
他转头对我笑笑,那笑容在我看来,格外刺眼:“林师傅,我这些朋友都爱热闹,您别介意啊。今天您是主客,您坐着,点菜这种小事,我来就行。”
他把“主客”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可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却像个笑话。
有这么当“主客”的吗?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我看到王勇在他朋友面前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豪爽和游刃有余,看到他那些朋友们理所当然的索取和消费。
我突然明白了。
在王勇眼里,我这个老木匠,或许有点手艺,但在他那个光鲜亮丽的朋友圈里,我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背景板。他需要的,不是跟我这个“林师傅”的交流,而是“我请国宝级手艺人吃饭”这个噱头。
他带来的不是朋友,是观众。
而我,就是那台戏的主角,一个负责买单的主角。
第3章 杯盏里的众生相
菜很快就上来了。
满满当当一大桌子,澳洲龙虾、东星斑、佛跳墙……全是菜单上最贵的那几样。酒也要的是茅台,王勇一口气就要了两瓶,说是“今天必须让林师傅喝好”。
包间里的气氛很热烈,但这份热烈与我无关。
他们聊的话题,我一个字也插不进去。一会儿是股票基金,一会儿是哪个网红又带货了多少万,一会儿又是谁新提了一辆什么车。那些陌生的名词和炫耀的数字,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外。
我默默地坐在那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
王勇倒是没忘了我,时不时地会把话题引到我身上。
“林师傅,您别光喝茶啊,吃菜,吃菜!”他夹了一块龙虾肉放到我碗里,“您尝尝这个,进口的,跟咱们平时吃的可不一样。”
我看着碗里那块白花花的肉,没什么胃口。我平时吃的,是老伴做的红烧肉,是厂里食堂的大锅菜,踏实,暖胃。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据说是做什么“新媒体运营”的,端着酒杯凑过来:“林师傅,听王勇说您是做老家具的?那玩意儿现在还有人买吗?多老土啊。”
他话音刚落,桌上响起一阵哄笑。
王勇赶紧打圆场:“瞎说什么呢!林师傅做的那叫艺术品,懂不懂?一套家具,够你奋斗好几年的!”
黄毛撇撇嘴:“艺术品能当饭吃吗?现在都流行轻奢、极简,谁还花大价钱买那些笨重的玩意儿。”
我放下茶杯,看着那个黄毛,淡淡地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你把它从山里请出来,刨光、打磨、上漆,给它第二次生命。它能陪着一个家,从青丝到白发。这种陪伴,不是那些三五年就散架的板材家具能比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可能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闷声不响的老头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王勇愣了一下,随即带头鼓起掌来:“说得好!不愧是大师,说话就是有水平!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敬林师傅一杯!”
一群人稀稀拉拉地举起酒杯,眼神里还是那种不以为然。
我知道,他们听不懂,也不想懂。
在他们眼里,价值就是价格,就是能换成多少钱。而我说的那些,关于生命、关于陪伴、关于传承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太空洞,太遥远。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我看着王勇在他那群朋友中间周旋,吹嘘着他这个单子拿了多少提成,又许诺着下次带大家去哪里潇洒。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急于展示自己所有漂亮的羽毛。
我忽然有点可怜他。
他太年轻了,太急于证明自己了。他以为,认识几个“高人”,吃几顿昂贵的饭,就能挤进某个圈子,就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成功。
他不懂,真正的尊重,不是靠一顿饭就能换来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靠着吹嘘和场面功夫撑起来的关系,就像那些用胶水粘合的板材,看着光鲜,内里全是木屑,风一吹,就散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盘子渐渐空了,酒瓶也见了底。他们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有人提议:“吃完饭,咱们去唱歌吧?我知道一个新开的KTV,环境特好!”
“好啊好啊!勇哥买单!”
“那必须的!我们勇哥现在可是大老板!”
王勇被捧得有点飘飘然,大手一挥:“没问题!今晚所有消费,都算我的!”
说完,他像是才想起我,转过头来,带着几分酒气说:“林师傅,您也一起去吧?年轻人玩的地方,您也体验体验。”
我摇了摇头:“不了,我年纪大了,熬不住夜。你们去吧。”
“那也行。”王勇没再坚持,他可能巴不得我赶紧走,免得我这个“老古董”在场,扫了他们的兴。
他站起来,大声喊道:“服务员,买单!”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
我也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这出戏,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第4章 一张账单
服务员很快就拿着账单夹进来了,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恭恭敬敬地递给了王勇。
王勇看都没看,直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信用卡,潇洒地递过去,对着服务员说:“刷卡。”
那动作,像是演练了无数遍,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气。
他的朋友们在一旁喝彩叫好。
“勇哥威武!”
“勇哥大气!”
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服务员接过卡,却没有马上去刷,而是微笑着说:“先生,不好意思,您的这张卡,我们可能刷不了。”
王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什么意思?我这卡额度高着呢,怎么可能刷不了?”
服务员依旧保持着微笑,但语气很坚定:“是这样的,先生。今天这顿饭,林师傅已经提前结过账了。”
这话一出,整个包间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勇。
他那群朋友脸上的吹捧和羡慕,变成了错愕和不解。
王勇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睛里全是震惊和疑惑:“林师傅,您……您什么时候结的账?”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在你带你这些朋友进门之前。”
是的,在我看到王死带着那群人进来的时候,我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趟。我直接去了前台,找到了餐厅的王经理。
这个王经理,我认识。
几年前,他这家酒楼刚开业,所有的实木桌椅、包间里的雕花隔断,都是从我们厂订做的,当时就是我带队来安装的。王经理是个懂行的人,对我们这些手艺人很尊重,一直叫我“林大师”。
我找到他,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我没说王勇的不是,只说我请一个晚辈吃饭,他带了些朋友来,年轻人爱热闹,但我想按我自己的方式来买单。
我问他:“王经理,今天我这桌,能不能只算我一个人的饭钱?”
王经理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他笑着说:“林师傅,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我的贵客,今天这顿饭,就算我请您的。您那份,我给您免单了。”
我说:“那不行,一码归一码。我请客,就得我花钱。”
王经理想了想,说:“这样吧,林师傅。您那一份,我按我们员工餐的标准给您算,您看怎么样?就当我的一点心意。”
我点了点头,说:“好,那就谢谢王经理了。”
我又对他说:“至于剩下的,等会儿那个叫王勇的年轻人会来买单。账单你照实算,不用打折。”
王经理心领神会:“我明白了,林师傅。”
所以,刚才服务员递给王勇的,根本不是账单,只是一个空夹子。而我,早在我坐回座位之前,就已经把我那份“员工餐”的钱,几十块,悄悄付掉了。
现在,看着王勇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点淡淡的悲哀。
“林师傅,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勇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夹克,看着他,也看着他那群同样傻眼的朋友。
我说:“小王,今天这顿饭,说好了是我请你。所以,我请你的那份,我已经付过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些狼藉的盘子。
“至于你的这些朋友,是你叫来的,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我没有义务,也没有道理,为他们的消费买单。这顿饭,到底该谁付钱,我想你比我清楚。”
我的话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记小锤,敲在王勇和他朋友们的心上。
那个之前说老家具土气的黄毛,低着头,不敢看我。那个嚷嚷着要吃澳洲龙虾的女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终于明白了,我不是那个可以任他们拿捏的冤大头。
王勇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以为掌控全局的人是他,没想到,从一开始,我就没按他的剧本走。
我没再看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
“小王,年轻人,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想走捷径,容易摔跤。”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5章 木头的年轮
走出望江阁,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顺着江边慢慢地走。江风吹过,带着水汽,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不是一个喜欢跟人计较的人。在厂里,谁家里有困难,我能帮的,都会搭把手。徒弟们手艺学得慢,我也从没发过火。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多一份宽容,就多一份和气。
但宽容,不等于没有底线。
王勇今晚的做法,触碰到了我的底线。那不是钱的问题,是做人的问题。
他把我的善意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把我的情分当成可以炫耀的资本。在他眼里,我这个老师傅的价值,不是我的手艺,不是我的人品,而是我能为他的“面子”买单。
如果我今天真的把那一万多块钱付了,会怎么样?
他会和他的朋友们在KTV里继续狂欢,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他们会说:“看,那个老木匠,人傻钱多,被我们勇哥耍得团团转。”
王勇会更加得意,他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用这种小聪明来摆平。他会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
我这么做,或许会让他丢了面子,会让他难堪。但长远来看,也许是好事。
就像我们做家具,一块木头,如果里面有裂纹,或者有腐朽的地方,你不能用油漆把它盖住,假装看不见。你必须把那些坏掉的部分挖掉,哪怕会留下一道疤。因为只有这样,这块木头才能真正变得结实,才能用得长久。
人也是一样。年轻的时候,摔一跤,疼一下,不是坏事。总比将来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摔个头破血流要好。
我走到一座桥上,扶着栏杆,看着江水在脚下缓缓流淌。江对岸的霓虹灯,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五光十色,很迷离,也很虚幻。
王勇他们,追求的就是这种虚幻的光鲜吧。
而我呢?我追求的,是手里这块木头的真实。
它的纹理,它的疤结,它的年轮。每一圈年轮,都代表着它经历过的风雨和岁月。你骗不了它,它也骗不了你。你对它用了多少心,花了多少力,它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就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做木工,靠的是手,更是心。心要正,手才稳。
做人,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我掏出手机,看到王勇发来一条微信。
“林师傅,对不起。”
很简单的五个字。
我不知道他是在为今晚的事道歉,还是在为他那张需要支付巨款的信用卡道歉。
我没有回复。
有些道理,需要他自己去想明白。
就像一块璞玉,需要时间来打磨,才能显现出真正的光华。
我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家的方向,灯火温暖。我想起老伴还在家等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这世上,最宝贵的,不是一顿昂贵的饭,不是一群虚假的朋友,而是那份实实在在的陪伴和温暖。
这个道理,我用了半辈子才明白。
希望王勇,能比我更早明白。
第6章 余波
第二天是周日,我休息。
吃过早饭,我像往常一样,钻进了家里那个小小的储藏室。那是我给自己改造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刨子、凿子、墨斗……这些老伙计陪我的时间,比我两个徒弟加起来都长。
我拿起一块黄杨木,准备给孙女雕个小马。木头在手,闻着那股熟悉的清香,我心里所有的烦躁和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雕刻是个细致活,需要绝对的专注。一刀一凿,都得恰到好处。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头和刻刀,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伴在外面喊我:“老林,有人找。”
我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上的木屑,走了出去。
门口站着的,是王勇。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圈发黑,胡子拉碴,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了昨天在酒桌上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是低着头。
我把他让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坐吧。”我说。
他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水杯,头埋得很低。
沉默了很久,他才闷声闷气地开口:“林师傅,我……我来给您道歉。”
我看着他,没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昨天那顿饭……是我不对。我不该自作主张带那么多人去,不该把您的好心当驴肝肺。我……我混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顿饭,最后花了多少钱?”我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王勇的头埋得更低了:“一万三千八。”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数字,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我跟他们AA了。”他补充道,“每个人都出了钱,但……但大部分朋友,今天早上就把我微信拉黑了。”
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些所谓的“朋友”,本就是冲着一顿免费的晚餐和王勇吹嘘的“实力”来的。当他付不起账单,需要他们自己掏钱的时候,这层脆弱的关系,自然就破裂了。
“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王勇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觉得您说得对。我想走捷捷,结果摔了个大跟头。我太想证明自己了,想让别人高看我一眼,结果……结果把最该尊重的人给得罪了,也把自己的脸丢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懊悔和恳求:“林师傅,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那点气,早就没了。
他毕竟还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呢?重要的是,知错能改。
我说:“小王,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这很好。人不怕犯错,就怕错了还不自知。”
我站起身,走到我的工作间门口,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王勇不明所以,跟着我走了过去。
我指着里面那些形态各异的木料,问他:“你知道这些木头,从一棵树苗,长成能用的木材,需要多长时间吗?”
他摇摇头。
“这块松木,二十年。那块橡木,五十年。这块紫檀,至少要上百年。”
我拿起那只雕了一半的小木马,递给他看。
“做人,就像做木工活。急不得。你得顺着它的纹理,尊重它的脾气,一点一点地打磨。根基打不牢,上面雕的花再漂亮,也是个空架子,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王勇捧着那个小木马,怔怔地看着,似乎在思考我的话。
“你的优点是脑子活,有冲劲。这是好事。”我继续说,“但你得把这份聪明,用在正道上。用在琢磨怎么提高业务能力上,用在怎么服务好客户上,而不是用在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上。”
“靠一顿饭撑起来的面子,是纸糊的,一戳就破。只有靠你自己的本事和人品挣来的尊重,才是实打实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王勇听完,眼泪掉了下来。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师傅,我明白了。谢谢您,谢谢您点醒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
“行了,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厂里还需要你这个销售冠军去拉单子呢。”
王勇用力地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一跤,没有白摔。
第7章 纹理
周一回到厂里,一切如常。
王勇见到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油嘴滑舌地凑上来,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林师傅”,眼神里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敬畏和踏实。
厂里很快就传开了,说王勇请客吃饭,结果带了一帮朋友去蹭饭,最后自己出了大血。传言有各种版本,有的说我当场翻脸,有的说我拂袖而去。
我没去解释。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清者自清。
王勇也没解释。他只是比以前更沉默,更努力了。他不再整天往外跑,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待在车间里,看我们怎么选料,怎么开榫,怎么雕花。
有时候,他会蹲在我旁边,看我打磨一件家具,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会问我:“林师傅,这两种木头的纹理有什么不一样?”
或者问:“这个榫卯结构,为什么要这么设计?有什么讲究?”
他开始真正地去了解我们做的产品,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只记下几个名词和价格,用来跟客户吹嘘。
他的变化,厂里的老师傅们都看在眼里。大家对他的态度,也从以前的“看不惯”,慢慢变成了“这小子还行”。
有一次,又来了一个大客户,是个很挑剔的地产商,要为他的会所定制一批新中式家具。王勇负责接待。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上来就天花乱坠地吹嘘我们的用料多好多贵,而是带着客户,从我们选的木料讲起,讲木头的产地、年份、特性,讲不同的木纹代表了什么样的生长环境。
然后,他又带着客户看我们的工艺,讲榫卯结构怎么做到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家具牢固百年,讲手工雕刻的每一刀都蕴含着匠人的心血。
他讲得不快,但很专业,很真诚。
那个挑剔的客户,听得连连点头。
最后,客户握着王勇的手说:“小王,我跟这么多家具厂打过交道,你是第一个把木头讲得这么有感情的销售。就冲你这份专业和用心,这个单子,我交给你们了。”
单子签下来那天,王勇没有像上次那样张扬,他只是默默地买了几条好烟,跑到车间,给每个师傅都发了一圈。
发到我这里时,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林师傅,这次的提成,我想拿出一部分,请车间的师傅们吃顿饭。就在厂门口那家大排档,您……您肯赏光吗?”
我看着他诚恳的脸,笑了。
“好啊。”我说,“不过,这次得大家AA。”
王勇也笑了,笑得很轻松,很灿烂。
那顿饭,吃得很热闹。
没有名贵的菜,没有高档的酒,就是些家常小炒和啤酒。但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大家聊着厂里的趣事,聊着手里的活儿,气氛比在望江阁那天,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王勇端着酒杯,挨个敬师傅们,话说得很实在:“各位师傅,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大家多包涵。以后,我一定好好跟大家学,咱们一起,把‘匠心居’的牌子,做得更亮!”
大家纷纷举杯,车间主任老张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王,知错能改,就是好样的!以后好好干!”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很暖。
一个人的成长,就像木头的纹理。总要经历一些风雨,留下一些疤结,才会变得更坚韧,更独特,更有味道。
王勇这块料,经过这次打磨,算是走上正道了。
第8章 手心的温度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两年。
王勇成了我们厂的销售经理,挑起了大梁。他不再是那个浮夸的小伙子,变得沉稳、干练,在客户和同事间的口碑都很好。
他结婚的时候,给我发了请柬,请我一定去坐主桌,当他的证婚人。
婚礼上,他拉着新娘的手,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给我和老伴敬酒。
他说:“林师傅,如果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您不仅教我怎么卖家具,更教我怎么做人。这杯酒,我敬您!”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心里很感慨。当年的那顿饭,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们各自生活的湖里,泛起了涟漪,最终又都归于平静,但湖底的某些东西,却永远地改变了。
后来,厂里效益越来越好,“匠心居”成了市里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老板想扩大生产,引进新的流水线,用机器代替人工。
很多老师傅都担心,自己的手艺要被淘汰了。
是王勇站出来,跟老板谈了好几次。
他说:“老板,机器可以提高效率,但代替不了匠心。我们‘匠心居’的根本,是林师傅他们这代人传下来的手艺和精神。我们可以用机器做标准化的部件,但那些关键的、有灵魂的地方,必须坚持手工。”
他还提出了一个“匠人传承计划”,建议厂里提高老师傅们的待遇,并且鼓励他们带徒弟,把手艺传下去。
这个计划,最终被老板采纳了。
那天,王勇拿着红头文件来车间宣布这个消息,老师傅们都激动得眼眶发红。
我看着站在人群中,从容地向大家解释着计划细节的王勇,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蹲在我身边,好奇地问我木头纹理的年轻人。
他真的长大了。
如今,我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我带的两个徒弟,都已经能独当一面。厂里新来的年轻人,也都尊敬地叫我一声“林师傅”。
有时候,我还是会回到家里那个小工作间,拿起刻刀,雕一些小玩意儿。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晚上,在望江阁,王勇和他的那群朋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或许,他们还在追求着那种五光十色的、虚幻的生活。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路也不同。
我庆幸,我守住了自己的路。我也欣慰,王勇找到了他的路。
我拿起一块温润的木料,感受着它在我手心的温度和纹理。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虚的。金钱、名利、场面……就像江面倒映的霓虹,看着再美,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只有那些你亲手创造的,用心打磨的,带着你手心温度的东西,才是最真实,最长久的。
它可以是一件家具,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人品。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这个老木匠,一辈子信奉的,最朴素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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