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赵秀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得那套我结婚时陪嫁过来的、一次没舍得用过的骨瓷茶具,发出了濒死的哀鸣。
“林晚!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撂这儿!这房子,你们必须腾出来给你弟弟结婚用!”
她的声音尖利,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一下一下,往我耳膜里钻。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老公,顾沉,那个平日里在医院手术台上冷静得像座冰山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沉默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能精准地吻合断裂的血管,此刻却因为主人的克制,指节泛着苍白的颜色。
他的弟弟,顾鸣,和我那未来的弟媳,正缩在沙发另一头,像两只等待瓜分战利品的鹌鹑,既心虚,又贪婪。
而我的继子,七岁的顾子安,早就躲进了他的小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
我知道,他又害怕了。
这一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三年来用所有耐心和温柔,小心翼翼在这座房子里燃起的一点点暖意。
我叫林晚,三年前,二十九岁的我,通过相亲嫁给了三十三岁的顾沉。
他是个外科医生,离异,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
媒人说得天花乱坠,说顾沉人品好,工作稳定,就是性子冷了点,不爱说话。
我见了他。
确实如媒人所说,他很高,清瘦,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眉眼深邃,但那双眼睛里,像是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
他很坦诚。
“我前妻,安安的妈妈,三年前车祸去世了。”
“我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可能顾不上家。”
“安安很内向,因为他妈妈的离开,有点敏感。”
他一句句地陈述着事实,不像是在相亲,更像是在做术前告知。
最后,他看着我,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像冰面下的一点暗流。
“林小姐,如果你只是想找个条件尚可的人结婚,我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我的生活,很复杂,也很……无趣。”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被他那份罕见的坦诚打动,也许是厌倦了父母无休止的催婚和相亲场上那些油滑的嘴脸。
我看着他,鬼使神使地说了一句:“顾医生,生活不是用来有趣的,是用来过的。”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蜜月旅行,只是领了证,请双方亲戚吃了顿饭。
我搬进了他的家。
一个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装修是几年前的风格,简洁,甚至有些冷清。
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阳台上,还晾着几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男士衬衫,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打理。
厨房的调料罐上,贴着娟秀字迹的标签。
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书,很多医学专著旁边,都夹着一张张写着心得的便利贴。
而家里最鲜活的,是那个叫顾子安的小男孩。
安安。
他很瘦小,脸色总是苍白的,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怯懦和警惕。
他从不叫我。
无论我怎么对他笑,怎么给他买玩具,他都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然后默默地走开。
顾沉确实很忙。
我们像合租的室友,他早出晚归,我负责一日三餐和照顾安安。
我们之间,话说得很少。
他回到家,总是很疲惫,换了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捏着眉心。
我会给他倒杯温水。
他会说:“谢谢。”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一度怀疑,我嫁给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座沉默的孤岛。
我努力过。
我学着他前妻的样子,给他熨烫衬衫,在他的书里夹上鼓励的便利贴。
他看到了,只是淡淡地说:“不用这么麻烦。”
我尝试着和他聊天,聊我工作中的趣事,聊今天市场的菜价。
他会“嗯”一声,表示在听,但眼神却总是飘向窗外。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夜里,我躺在他身边,能清晰地听到他清浅的呼吸。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那距离,却像银河一样遥远。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听着墙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多余的人。
转机,发生在安安的一次高烧。
那天,顾沉有一个重要的手术,通宵都回不来。
半夜,我被安安房间里压抑的哭声惊醒。
我冲进去,发现他小脸烧得通红,浑身滚烫,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
我慌了神,抱着他冰凉的小身体,感受着那份滚烫,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
我给他量体温,物理降温,喂他喝水。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
他不是在排斥我,他只是……太想念他的妈妈了。
天快亮的时候,安安的烧总算退了一点。
他睁开眼,看着趴在他床边,熬得满眼通红的我,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警惕。
他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姨。”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从那天起,安D安开始接纳我。
他会把幼儿园里得到的小红花,偷偷放在我的枕头下。
我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开始变着花样地给他做早餐。
小猪形状的豆沙包,用番茄酱画着笑脸的煎蛋,用蔬菜拼成小森林的饭团。
他每次都吃得很干净,然后仰着小脸,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一点羞涩的笑。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就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冰霜。
有一天早上,我因为前一天加班太累,睡过了头。
等我惊醒,匆匆忙忙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时,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粥香。
餐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酱黄瓜。
安安正踩着一个小板凳,在厨房里,踮着脚,努力地想把电饭锅的盖子盖上。
看到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小脸红扑扑的。
他从板凳上跳下来,跑到我面前,仰着头,用一种带着小大人似的认真语气对我说:
“妈,早饭在锅里。”
那一声“妈”,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愣在原地,眼泪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体。
他有点不知所措,小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学着我平时安慰他的样子,笨拙地说:“不哭,不哭。”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家,不是靠我单方面地讨好顾沉就能融入的。
这个家的核心,是安安。
只要安安接受了我,我就不再是外人。
我成了安安的妈妈。
顾沉依然很忙,很冷。
但他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虽然只是让助理订一束花送到我公司。
他出差回来,会给安安带礼物,也会给我带一份。通常是一条丝巾,或者一瓶香水,直男审美,但我很开心。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太多的话。
但当我给安安讲故事,安安依偎在我怀里咯咯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从书房门口投来的那道目光,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丝……暖意。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但安稳地过下去。
我以为,我和顾沉,还有安安,会像一株慢慢生长的植物,虽然缓慢,但终究会枝叶相连,密不可分。
直到今天。
直到我婆婆赵秀兰,带着她的小儿子顾鸣,像一群强盗一样,闯进了我的生活,要夺走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或许是这三年的磨砺,让我学会了在崩溃之前,先竖起一身的刺。
赵秀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物件。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弟弟要结婚了,女方家要求必须有婚房!你哥有这套现成的,就先给你弟弟用!”
她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不是抢,而是一种恩赐。
我气得发笑。
“这套房子,是顾沉的婚前财产。我们住在这里,安安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让给顾鸣?”
“就凭他是我儿子,顾沉是他哥!”
赵秀兰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
“当哥哥的,帮衬一下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说了,这房子当年买的时候,他过世的丈母娘家也添了点钱,可大头还是我们老顾家出的!怎么就成你一个外人的家了?”
“外人”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看向顾沉。
我迫切地需要他的一句话,一个态度。
哪怕只是一个否定的眼神。
可是他没有。
他依然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沉默,比赵秀兰的尖刻,更让我心寒。
“顾沉,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我问他,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疲惫。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吐出三个字:“……妈,你先别激动。”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他又想和稀泥了。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面对他强势的母亲,他总是选择逃避和妥协。
以前,我总安慰自己,他只是不善言辞,他只是孝顺。
可今天,我才明白,他的孝顺,是以牺牲我和安安的安稳为代价的。
“哥,你就帮帮我吧!”
一直没说话的顾鸣,终于开了口。
他拽着他那个浓妆艳抹的未婚妻,走到顾沉面前,一脸的恳求。
“嫂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现在的房价多贵啊,我们实在是买不起。再说了,你们家这么大,你们可以先去租个小点的房子住嘛,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再把房子还给你们。”
我简直要被这无耻的逻辑气笑了。
“我们去租房子住?然后把自己的家,拱手让给你们当婚房?顾鸣,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脸皮就是这么练厚的吗?”
“你怎么说话呢?”
顾鸣的未婚妻不乐意了,柳眉倒竖。
“我们又不是不还!再说了,这房子本来就没你的份儿!你一个后妈,得意什么?”
“你闭嘴!”
我厉声喝道。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所有的怒火。
我可以忍受他们对我的无视和轻蔑,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后妈”这个词,来定义我和安安的关系!
“我是后妈,可我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我照顾安安的吃穿,辅导他的功课,在他生病的时候整夜不睡地守着他!你们呢?你们身为他的亲奶奶,亲叔叔,你们为他做过什么?”
我指着赵秀兰,一字一句地质问。
“安安四岁到七岁,这三年,你来看过他几次?除了过年给个红包,你给他买过一件衣服,一个玩具吗?他发高烧四十度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开家长会,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和愤怒。
“现在,你们为了给你小儿子要婚房,就要把安安唯一的家抢走!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又一次被抛弃!”
赵秀兰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大概从没想过,那个平日里在她面前总是温顺恭谦的儿媳妇,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们怎么没管安安了?我们那是……那是忙!”
“忙?忙着给你的小儿子张罗相亲,忙着给你的小儿子盘算未来吗?”
我冷笑一声,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公公。
“爸,您也一句话不说吗?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公公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小晚啊,你别激动。你妈……你妈也是为了顾鸣好。手心手背都是肉,顾沉是老大,多担待点,也是应该的。”
又是这套说辞。
“多担待点”,说得多么轻巧。
这担待的,是我们的家,是我们母子三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顾沉身上。
我的丈夫。
我孩子的父亲。
那个我曾以为,可以成为我依靠的男人。
“顾沉。”
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今天,就在这里,当着你父母的面,你给我一个准话。这个房子,你给,还是不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
顾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浓稠的痛苦。
然后,他缓缓地,对我,也是对他妈说:
“妈,这房子……不能给。”
赵秀兰“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顾沉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个不孝子!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连你亲弟弟都不管了!”
“他不是外人!”顾沉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林晚是我的妻子,是安安的妈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明确地,在家人面前,定义我的身份。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三年的委,三年的隐忍,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出口。
“好!好!好!”赵秀兰连说三个好字,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顾沉,你长本事了!你给我等着!”
她一把拽起还想说什么的顾鸣,和他那个一脸不甘的未婚妻,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仿佛晃了晃。
客厅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我和顾沉,隔着一张茶几,遥遥相望。
他眼中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透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歉意和疲惫。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安安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安安,没事了,出来吧。”
门开了一条小缝,安安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对他伸出手,朝他笑了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别怕,妈妈在呢。谁也抢不走我们的家。”
我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落在我们母子身上。
良久,我听到顾沉站起身的脚步声。
他走到我们身边,蹲了下来。
然后,他伸出那双能拯救生命的手,有些笨拙地,却异常坚定地,将我和安安,一起揽入了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冰冷。
带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的力量。
我把脸埋在安安的头发里,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这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
但我和顾沉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赵秀兰的性格,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然,第二天,她就换了策略。
她不再吵闹,而是开始打起了感情牌。
她一天三个电话打给顾沉,电话里,她不再是那个撒泼的悍妇,而是一个为小儿子操碎了心的,可怜的母亲。
她在电话里哭诉,说顾鸣的女朋友因为房子的事要跟他分手,说顾鸣整天在家唉声叹气,茶饭不思。
她说:“沉啊,妈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你弟弟,他要是结不成婚,他这辈子就毁了啊!你就当是妈求你了,行不行?”
顾沉每次接完电话,脸色都很难看。
他开始抽更多的烟,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半宿。
我知道,他在动摇。
孝道,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背上。
我没有催他,也没有逼他。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安安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
他变得比以前更乖巧,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然后会悄悄地把顾沉的拖鞋,摆在门口最方便的位置。
有一天晚上,顾沉又是半夜才回来。
我给他留了饭菜在锅里温着。
他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我坐在他对面,陪着他。
“小晚。”他忽然开口。
“嗯?”
“我妈说……她说可以写个协议,房子只是借给顾鸣结婚用,等他以后有钱了,就还给我们。”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看着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我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平静地问他:“那你觉得呢?你信吗?”
顾沉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顾沉,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借出去的东西,尤其是房子,你觉得要回来,有多容易?到时候,他们会说,孩子要上学,户口在这里,搬不了。他们会说,我们没地方去,你们总不能把我们赶到大街上吧?”
“到时候,扯皮的,吵架的,还是我们。”
“最重要的是,安安怎么办?让他跟着我们,去租一个几十平米的小房子,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吗?”
我把水杯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为难。一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一边是我们这个家。”
“我不想逼你。但是顾沉,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家庭也是。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间。
我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我知道这很冒险。
但我也知道,如果这个问题不从根源上解决,如果他不能真正地从心理上,把我和安安,放在他原生家庭的前面,那么我们这个家,迟早会散。
那一晚,顾沉没有进房间。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准备给安安做早餐。
一出房门,就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顾沉。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明和决绝。
“小晚,我想好了。”
他说。
“房子,不给。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凑一部分给他付首付,就当是我们做哥哥嫂子的,尽的一份心意。但他以后的人生,要靠他自己。”
我看着他,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你妈那边……”
“我去说。”他打断我,“这是我的责任。”
那天,顾沉请了半天假。
他回了老宅。
我不知道他跟他父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过程有多艰难。
我只知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一道清晰的五指印。
而从那天起,赵秀兰再也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顾沉似乎也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话依然不多,但眼神柔和了很多。
他开始尝试着,参与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他会陪着安安一起拼乐高,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但安安已经很开心了。
他会在我做饭的时候,走进厨房,笨拙地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通常会笑着把他推出去:“你别添乱就行了。”
然后,他就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那目光,像温水,一点点,包裹着我。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温馨。
周末,顾沉难得休息。
他说,带我和安安去海洋馆。
安安高兴得前一天晚上都没睡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顾沉穿着休闲装的样子。
脱下白大褂的他,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一手抱着安安,一手牵着我,走在人群中。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我们身上。
五彩斑斓的鱼群,从我们头顶游过。
安安兴奋地指着一条魔鬼鱼,大声地叫着:“爸爸,妈妈,快看!”
顾沉看着他,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转过头,看向我。
那一刻,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光。
我忽然觉得,我这三年的坚持,都值了。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得让人猝不及防。
从海洋馆回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柔,但带着一丝哀伤的女声。
“请问,是林晚,林女士吗?”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周婧的姐姐,周敏。”
周婧。
顾沉的前妻,安安的亲生母亲。
我的心,咯噔一下。
“……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女士,冒昧给您打电话,是想跟您谈谈……关于安安外公外婆留下来的那笔钱。”
“钱?”我愣住了。
“是的。”周敏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当年我妹妹和顾沉买那套房子的时候,我爸妈,也就是安安的外公外婆,赞助了三十万。这笔钱,当时说好了,是给我妹妹的,算是她的婚前财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三十万。
在七八年前,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爸妈最近身体不好,我弟弟又要出国留学,家里手头有点紧……所以,我们想,是不是可以把这笔钱,先要回来。”
周敏的语气很客气,但意思却很明确。
他们要钱。
而且,是要那笔投入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里的钱。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赵秀兰那边刚刚消停,周家的人又找上了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个家,就像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小船,随时都有被巨浪吞没的危险。
晚上,顾沉回来。
我把周敏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这件事,我来处理。”他说。
“你怎么处理?”我问他,“这笔钱,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于情于理,他们现在有困难,我们都应该帮忙。”
“我知道。”他捏了捏眉心,“但是我们现在,拿不出三十万现金。”
他的工资虽然不低,但大部分都用来还房贷,和家里的日常开销了。
我的工资,也只是勉强够用。
我们家,根本没有多少存款。
“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房子。”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卖掉这个我们好不容易才守护住的家。
顾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小晚,你……”
“我不是在说气话。”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
“顾沉,这个房子,承载了太多的过去。有你的,有周婧的,有你父母的,现在,又有了周家的。它就像一个漩涡,把我们所有人都卷了进去,不得安宁。”
“我们卖掉它。把属于周家的钱还给他们,把属于你父母的钱,也给他们一部分,就当是给顾鸣结婚的贺礼。剩下的钱,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买一个小一点的房子,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眼神坚定。
“一个,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真正的家。”
顾沉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风起云涌。
有震惊,有挣扎,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他知道,我是对的。
与其守着这个充满了纷争和牵绊的“壳”,不如彻底地割舍,换一个全新的开始。
“好。”
很久之后,他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
做出决定,比想象中更需要勇气。
而执行这个决定,则更加艰难。
最先反对的,依然是赵秀兰。
当她听说我们要卖房子时,她直接杀到了我们家。
这一次,她没有撒泼,而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
“沉啊,你这是要逼死妈啊。你把房子卖了,我们老顾家的脸,往哪儿搁?别人会怎么说我们?说我们当父母的,逼得儿子卖房给弟弟娶媳生子啊!”
“妈,这件事,跟顾鸣没有关系。”顾沉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这是我和小晚的决定。”
“你们的决定?我看就是这个女人撺掇的!”赵秀兰指着我,满眼的怨毒,“她就是想断了我们顾家的根!”
“她没有!”顾沉挡在我面前,“妈,您要是再这样无理取闹,那我们以后,就真的没法再见面了。”
赵秀兰愣住了。
她大概从没想过,她一向孝顺的大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着顾沉,又看看我,最终,捂着脸,嚎啕大哭着跑了出去。
我知道,顾沉的心里,一定很难过。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
“没事的,会好的。”
他反手握住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房子很快就挂了出去。
因为地段好,户型也不错,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签合同那天,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本本,换成了别人的名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拿到房款后,顾沉第一时间联系了周敏。
我们将三十万,还给了周家。
周敏很意外,也很感激。
她说:“林女士,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顾沉。”
“不用谢,”我说,“这是应该的。”
然后,顾沉又拿出二十万,打给了顾鸣。
他给顾鸣发了一条信息:
“这是我和你嫂子最后能帮你的。以后的路,自己走。”
顾鸣没有回复。
剩下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够我们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新开发的区域,买一套小小的两居室。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没有请搬家公司,东西也不多。
顾沉开着他那辆半旧的SUV,来来回回跑了两趟。
安安抱着他的奥特曼,坐在新家的地板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房子很小,客厅一眼就能望到头。
墙壁是新刷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涂料味。
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一切,都是新的。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临时搭起来的床上。
安安睡在中间,很快就睡着了。
我和顾沉,都没有睡意。
“后悔吗?”他忽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
“你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我揽入怀中。
“不后悔。”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以前,我以为,守着那套房子,就是守着一份责任,一份念想。现在我才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有你在的地方。”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新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琐碎,但也更温馨。
房子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近了。
我能听到他清晨刮胡子的声音,他能闻到我傍晚在厨房里做饭的香气。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
他会跟我聊医院里的事,哪个病人情况危急,哪个手术非常成功。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工作中的点滴,哪个同事升了职,哪个客户很难缠。
我们像两棵独立的树,终于,开始枝叶交错,彼此依偎。
而最大的变化,来自安安。
换了新的环境,他似乎也卸下了所有的包袱。
他变得开朗,爱笑。
他交了新的朋友,每天放学,都会兴奋地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
他依然会在我赖床的时候,为我准备好早餐。
然后,跑到我的床边,趴在我耳边,用软糯的声音说:
“妈,早饭在锅里,快起床啦,太阳要晒屁股了!”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都会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一个虽然历经波折,但最终圆满的结局。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顾鸣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颓废,也很焦急。
“嫂子,你能不能……劝劝我哥?”
“怎么了?”
“我……我跟她分手了。”顾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她说我没本事,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们吵了一架,她就走了。”
我沉默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一个把婚姻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女人,当物质基础动摇时,离开,是必然的选择。
“嫂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哥他……他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你帮我跟他说说,让他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顾鸣,”我打断他,“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应该学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嫂嫂子,我不是想借钱,我就是……我就是想我哥了。”
他后面的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叹了口气。
“我会跟他说的。”
晚上,我把顾鸣的事,告诉了顾沉。
他听完,面无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心里的坎,还没过去。
第二天,是周末。
顾沉忽然对我说:“我们回老宅一趟吧。”
我有些惊讶。
自从卖了房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回去看看爸妈。”他说。
车子开到熟悉的巷子口,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只是,当我们走到家门口时,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里面,传来赵秀兰压抑的哭声,和公公无奈的叹息声。
顾沉推开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赵秀兰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
而顾鸣,正跪在地上,抱着他母亲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看到我们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们……你们来干什么?”赵秀D兰红着眼睛,声音沙哑。
顾沉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到顾鸣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站起来。”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顾鸣瑟缩了一下,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顾鸣的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我从没见过顾沉这个样子。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
“这一巴掌,是替你嫂子打的。”
他指着我,对顾鸣说。
“你记住,她为了这个家,受了多少委屈。而你,只会像个寄生虫一样,趴在家人身上吸血!”
他又指着赵秀兰。
“妈,还有您。您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您的手心,从来都只有他一个。您把他惯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一个只会索取,不懂感恩的废物!”
他的话,像一把刀,字字见血。
赵秀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看着顾沉,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我今天回来,不是来看你们笑话的。”
顾沉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冰冷。
“我是来告诉你们,从今天起,顾鸣,你要学会自己走路。家里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靠你自己的双手去挣。”
“至于爸妈,你们的养老,我负责。但我也希望你们明白,我的家,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们。”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满目疮痍的家。
“顾鸣,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哥,就活出个人样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看着顾沉紧绷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说出那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意味着,他彻底斩断了与过去所有不健康的牵绊。
他选择,和我,和安安,站在一起。
回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却温暖的家。
安安已经睡了。
顾沉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他走到阳台上,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然后,放松了下来。
“谢谢你。”我说。
“应该我谢谢你。”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眶微红,“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这个家。”
我摇了摇头。
“因为,这里有你,有安安。”
我踮起脚,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带着一丝啤酒的苦涩,但很温暖。
这个吻,很长,很深。
像是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的亏欠,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爱意,都融化在里面。
……
生活,还在继续。
顾鸣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我只听说,他离开家,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找了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赵秀兰病了一场。
病好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打电话来要求什么,只是偶尔,会发信息问问安安的情况。
我和顾沉的生活,回归了平淡。
但这种平淡里,却充满了踏实的幸福。
我们会在周末,带着安安去公园放风筝。
会在某个下雨的傍晚,窝在沙发里,一起看一部老电影。
他依然不爱说话,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爱意。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为我煮一碗红糖姜茶。
会在我加班晚归时,亮着一盏灯,等我回家。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却无比真诚地,爱着我,爱着这个家。
今天,是我三十三岁的生日。
顾沉说,他要亲自下厨,给我做一顿大餐。
我看着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安安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
“妈妈,生日快乐!”
他把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画。
画上,有三个人。
一个高大的爸爸,一个温柔的妈妈,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们手牵着手,站在一栋小小的房子前。
房子的屋顶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太阳。
画的下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一行字:
“我最爱的爸爸妈妈,我们永远的家。”
我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厨房里,传来了顾沉的声音。
“老婆,饭好了,快来吃!”
我擦干眼泪,笑着应了一声。
“来啦!”
阳光,透过窗户,洒满整个客厅。
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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