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航把那个玻璃缸子放在玄关柜上时,我正窝在沙发里审一份项目报告。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团暗绿色的东西。
我头都没抬。
“又乱买什么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这周连续加了四天班,脑子里全是KPI和deadline,看什么都像看一堆bug。
“没乱买,小蔚你快来看,好东西。”李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献宝似的兴奋。
我捏了捏眉心,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一个圆形的玻璃缸,不大,里面铺着一层五颜六色的石子,水很清,一只巴掌大的乌龟正慢吞吞地划动四肢。
“乌龟?”我皱起眉,“哪来的?”
“同事搬家,带不走,送我的。”李航笑得一脸憨厚,“你看,多可爱。养着玩呗,还能给家里添点生气。”
我盯着那只龟。它伸长了脖子,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一副呆滞又无辜的相貌。
说实话,不讨厌。
但也谈不上多喜欢。对于一个连养盆绿萝都能养死的人来说,任何活物都意味着麻烦。
“我可没时间伺候它。”我提前打预防针。
“不用你伺候,我来!”李航拍着胸脯保证,“换水喂食,全包我身上。”
行吧。
男人偶尔的心血来潮,只要不花大钱,不添大乱,我向来懒得计较。
我以为,这只龟的到来,不过是给本就拥挤的都市生活,添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我错了。
我千不该万不该,忘了三天后,我那位“经验丰富”的婆婆要来小住。
婆婆张桂芬女士,是我生活中一个绕不开的“核心矛盾”。
她来自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勤劳,朴实,以及,对我这个城里儿媳妇抱有天然的不信任和挑剔。
她总觉得我娇气,懒散,花钱大手大脚,最关键的是,没把她儿子照顾好。
所以她每隔几个月就要来“视察”一次,美其名曰“给你们改善改善生活”,实际上是来行使她作为家庭“最高领导”的权力。
婆婆来的那天,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韭菜盒子味。
“小蔚,快,趁热吃,妈亲手烙的。”
我接过还烫手的盒子,挤出一个标准的儿媳妇式微笑:“谢谢妈,妈您辛苦了。”
李航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嘘寒问暖。
婆婆一边换鞋,一边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屋子。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玄关柜的那个玻璃缸上。
“哟,这是……”她凑了过去,扶了扶老花镜。
“妈,我同事送的乌龟。”李航赶紧解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婆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不是不高兴,而是那种混杂着惊喜、严肃和一丝丝敬畏的复杂表情。
“龟?”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谈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活的?”
“活的活的,养好几天了。”
婆婆没理会她儿子的轻快语气,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玻璃缸点了点龟壳。
“哎哟,”她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眼神看着我和李航,“这可是‘福禄寿’的寿星啊,是祥瑞!”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韭菜盒子喷出来。
“妈,就一普通草龟,宠物市场几十块钱一只。”我忍不住想纠正她的封建迷信思想。
婆婆立刻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她没直接批评我,而是拉过李航,开始语重心长地“传道授业”。
“航啊,你可别听小蔚瞎说。这龟,自古以来就是镇宅的宝贝。有经验的老人都说,家里养龟,那是有大学问的,三大讲究,一样都不能错。”
李航立刻搬来小板凳,洗耳恭听。
我翻了个白眼,回沙发上继续啃我的韭菜盒子,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第一,”婆婆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肃,“龟,不能是买来的。买来的那是交易,是‘破财’。必须是别人诚心诚意送的,或者是自己从外面‘请’回来的,这叫‘迎福’。航啊,你这龟,真是同事送的?”
“千真万确!”李航答得斩钉截铁,“他移民,啥都带不走,看我喜欢,就送我了。”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这是人家把福气转给你了,好兆头。”
我心里撇撇嘴,编,接着编。
“第二,”婆婆又竖起一根手指,“龟的位置,大有讲究。它得镇宅,就得摆在能‘镇’得住的地方。咱们家,就得摆在玄关,头冲着大门。这叫‘福寿迎门,挡煞纳财’。你们看,现在这位置就不对,头冲里了,这叫‘福寿内耗’,不好,不好。”
说着,她就动手去转那个玻璃缸。
“妈,妈,”我赶紧起身,“您别动,那柜子边上窄,别给摔了。”
“你瞧瞧你这孩子,妈还能没你这点分寸?”婆婆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缸转了半圈,让乌龟的正面,精准地对准了防盗门的方向。
她端详了半天,拍了拍手:“这就对了。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再动这个位置,听见没?”
李航点头如捣蒜。
我没做声。一个玻璃缸的朝向而已,随她去吧,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第三嘛,”婆婆的声音愈发神秘,“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养龟的水,不能是自来水管里接了就用,那是‘死水’,养不住灵性。得是‘活水’。”
“啥是活水?”李-捧哏-航上线了。
“接出来的自来水,得在阳台上晾上至少一天一夜,接了天光地气,这才能用。而且,缸里的水不能全换,得留一半旧的,添一半新的,这叫‘活水不断,福运绵延’。最最关键的是,”婆婆一字一顿地说,“这龟,既然请进了门,就得当自家人一样伺候,不能让它生病,更不能让它死了。养好了,它是祥瑞,一年到头保你家宅平安,顺风顺水。要是养不好,养死了……”
她顿了顿,脸色沉了下来。
“那可就是把自家的福气给养没了,反招祸事。懂了吗?”
李航的表情,比在公司开动员大会时还严肃:“懂了,妈,您放心吧,我肯定好好养。”
我坐在沙发上,感觉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因为这只龟变得粘稠而荒唐。
一只几十块钱的草龟,被我婆婆硬生生抬到了“镇宅神兽”的高度。
接下来的日子,这只龟,成了我婆婆生活的绝对重心。
她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玄关“请安”。
“神龟大人,早上好啊,保佑我们家小航工作顺利,保佑我们家小蔚……嗯,也身体健康吧。”
然后就是检查水位,检查龟的姿aturation。
她专门找了个大水桶,放在阳台晾水,美其名曰“采天地之灵气”。每天掐着点给龟换水,不多不少,正好一半。
喂食更是讲究。龟粮不吃,说是“没营养的干巴巴玩意儿”。
她非要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小活虾,剪掉虾枪,一只一只地喂。
那只龟也是争气,被这么一伺候,胃口大开,几天就长了一圈,龟壳油光锃亮。
婆婆看着那龟,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你们看,你们看,我就说吧,有灵性!知道谁对它好。这龟越精神,咱们家的运道就越旺!”
李航也跟着附和:“是是是,妈您说得对。我感觉我最近上班都顺心多了。”
我看着这对沉浸在迷信中的母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顺心?
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到?
我负责的那个项目,甲方吹毛求疵,天天改方案,我带着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人都快散架了。
回到家,想跟李航倒倒苦水,他却一脸神秘地拉着我到玄关。
“老婆你看,咱家神龟是不是又长大了?妈说这是好兆头,说明咱们家要发财了。”
我看着他那张被婆婆的理论洗了脑的脸,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发财?
我这个月的奖金因为项目延期,泡汤了。
我不想吵架,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吗?那挺好。”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是在一个周末。
我大扫除,觉得玄关柜上全是灰,就把那个玻璃缸小心地抱下来,想擦擦柜子。
刚把缸放在地上,婆婆就像踩了电门一样从厨房冲了出来。
“哎哟我的妈呀!林蔚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尖锐得能划破玻璃。
我吓了一跳:“妈,我擦擦灰。”
“擦什么灰!我不是说了吗?这个位置不能动!你把它放地上,让它沾了地上的晦气,你……你是不是诚心的!”
“妈,我就是擦一下,马上就放回去。地上我刚拖过,干净的。”我试图解释。
“干净?再干净也是地!神龟能落地吗?你这是对它的大不敬!”婆婆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一只乌龟而已,您至于吗?”积压了几天的火气,终于没压住。
“什么叫一只乌龟而已?这是咱们家的祥瑞!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
这话太重了。
我气得浑身发冷:“妈,您讲点道理好不好?我辛辛苦苦上班挣钱,回家还得伺候你们,我怎么就见不得这个家好了?”
“你挣钱?你挣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天天就知道买你那些没用的瓶瓶罐罐!家里的大事你懂什么?”婆婆开始翻旧账。
“够了!”李航冲过来,一边把我拉到身后,一边安抚他妈,“妈,妈,小蔚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这里面的讲究。小蔚,快给妈道个歉。”
我看着他,他眼神躲闪,一脸的“息事宁人”。
道歉?我凭什么道歉?
我擦自己家的柜子,有错吗?
“我不。”我冷冷地说。
气氛瞬间僵到了冰点。
最后,是婆婆“哼”了一声,自己颤颤巍巍地把玻璃缸捧起来,用她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把缸底擦了三遍,然后庄重地放回原位,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给她的“神龟大人”赔罪。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谁也没再和谁说话。
晚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叫了外卖。
李航进来过一次,站在门口,搓着手。
“老婆,别生气了。妈就是那样的人,她也是为了咱们家好。”
“为了咱们家好,就可以不讲道理,随便给我扣帽子吗?”
“她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不行吗?”
“我还要怎么让?让她把一只乌龟供在我头顶上吗?李航,你搞清楚,那只是只乌龟!不是玉皇大帝!”
“小声点!让妈听见又该不高兴了!”
我看着他那副窝囊又紧张的样子,心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这件事之后,我和婆婆进入了冷战。
家里的空气,安静,但紧绷。
唯一的“活物”,似乎就是那只龟。
它依旧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无忧无虑地划着水,吃着小虾,对这个家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婆婆对它的态度,愈发虔诚了。
她甚至开始对着乌D龟许愿。
“神龟大人啊,保佑我们家小航下个月的季度奖金能多发点。”
“神龟大人啊,保佑我那个腰椎间盘突出能好利索点。”
我听着,只觉得荒谬又心酸。
一个活生生的人,把精神寄托寄托在一只冷血动物身上。
而我的丈夫,对此不仅不加以引导,反而乐见其成。
因为只要他妈高兴,只要家里不吵架,他就能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
我渐渐地,对那只龟,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它就像一个隐喻。
一个被强行塞进我们生活里的,不属于我们的“规矩”和“传统”。
它什么都没做,但它成了压垮我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那天我因为项目提前收尾,难得早下班回家。
一开门,就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
太安静了。
婆婆没在厨房里忙活,客厅也没开电视。
我换了鞋,走到客厅,看见婆婆和李航都围在玄关柜前,两个人像两尊雕塑,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走过去。
婆婆没理我。
李航回过头,脸色煞白:“老婆,出事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玻璃缸里,那只一直精神抖擞的乌龟,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
它的四肢无力地垂着,眼睛紧紧闭着。
“死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死,”婆婆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但是……但是它不吃东西了,也不动了。从昨天就这样了。”
我凑近了看。
乌龟的壳上,似乎有几块不明显的白斑,脖子边的皮肤也有些充血。
“这是生病了。”我立刻做出判断,“得赶紧送宠物医院。”
“不能送!”婆婆立刻尖叫起来,“我说了不能让它生病!送医院,让人家说咱们家的祥瑞病了,多不吉利!”
“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吉利不吉利?再不治就真的死了!”我急了。
“我说了不能送!”婆婆固执地挡在玻璃缸前,“它就是……就是前两天你动了它,沾了晦气,惹了神龟大人不高兴了!它在跟咱们赌气呢!”
我简直要被她的逻辑气笑了。
“妈,这是生病,是细菌感染!不是赌气!您能不能科学一点?”
“你懂什么科学!我懂我的道理!”婆婆开始在屋里团团转,嘴里念念有词,“都怪你,都怪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我们家门,就没一件顺心事!”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冲上了头顶。
“张桂芬!”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你讲点良心!我嫁到你们家,兢兢业业,上班挣钱,下班做家务,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就因为我没像你一样,把一只乌龟当祖宗供着,我就是扫把星?”
“你还敢顶嘴!”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看看你,有一点做儿媳妇的样子吗?不敬长辈,忤逆不孝!”
“够了!都别吵了!”
李航终于在他妈和我之间,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
他看看满脸泪痕的我,又看看气得快要昏厥的妈,一脸的痛苦和纠结。
“妈,小蔚,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咱们得想办法救龟啊!”
“我说了,我有办法!”婆婆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们老家有个偏方,治不吃不喝最管用。用艾草煮水,给它泡一泡,驱邪气!”
说着,她就翻箱倒柜地去找她从老家带来的艾草干。
“不行!”我大喊,“妈,那是乌龟,不是猪!你那偏方会害死它的!李航,你快拦住她!”
李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妈……要不,咱们还是听小蔚的,送医院看看?”
“你也信她不信我?”婆婆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好啊,李航,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我说的话,还没一只乌龟管用了是不是?”
她开始捶胸顿足地哭嚎。
李航彻底慌了神,赶紧过去扶她:“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我听您的,听您的还不行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李航,在婆婆的哭闹下,再一次选择了妥协。
我看着他,从一个丈夫,一个独立的男人,退化成了一个只会哄妈妈的儿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了。
婆婆很快就煮好了一锅浓绿发黑的艾草水,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不顾水的温度,就要往玻璃缸里倒。
“水太烫了!会烫死它的!”我冲过去想拦。
李航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小蔚,你别管了,让妈试试吧。”
“你疯了?!”我挣扎着。
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婆婆已经把一勺滚烫的艾草水,浇进了玻璃缸。
“刺啦”一声轻响。
缸里的乌龟,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它慢慢地,沉了下去。
沉到了缸底,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婆婆愣住了。
李航也愣住了。
我甩开他的手,冲到缸前。
水已经变得浑浊,那只小小的乌龟,静静地躺在五彩的石子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它死了。
被它的“信徒”,用最虔诚的方式,杀死了。
“啊——”
婆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妈!”
李航惊呼着冲过去抱住她。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打了120,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婆婆高血压犯了,需要住院观察。
李航跟着去了医院。
诺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在玄关,看着那个一片狼藉的玻璃缸。
浑浊的水,死去的龟,散落的艾草叶。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这几个月来的争吵,忍耐,委屈,失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我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宠物医院的电话,拨了过去。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草龟突然死亡,一般是什么原因?”
电话那头的医生很专业,询问了症状,喂养习惯。
当我提到“壳上有白斑,皮肤充血”时,医生立刻说:“那是典型的腐皮腐甲病,水质问题引起的细菌感染。很常见,初期用点药膏,注意干养和晒太阳,很容易治好的。”
“很容易治好的……”我重复着这句话,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原来,只需要一点点科学常识,一点点理智,就能挽救的生命。
却在愚昧和固执的“爱”里,走向了灭亡。
这只龟,又何尝不像我的婚姻呢?
明明有很多小问题,只要我们坦诚沟通,理性解决,就能走下去。
却因为一个“孝顺”的枷锁,一个“和稀泥”的丈夫,一个“为你好”的婆婆,硬生生把所有问题,都拖成了绝症。
那天晚上,李航很晚才回来。
他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
“妈睡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刺激。”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老婆,对不起。”
我没有看他。
我指着那个玻璃缸:“把它处理掉吧。”
李航走过去,看着里面的死龟,沉默了很久。
他把缸里的东西倒进垃圾袋,冲洗干净,然后把空荡荡的玻璃缸,塞进了储物间的角落。
仿佛要把这段荒唐的记忆,一起封存。
做完这一切,他坐到我身边,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我们……谈谈吧。”我说。
那是我和李航结婚五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谈”。
没有指责,没有哭闹。
我只是平静地,把他带回家的那只龟,是怎么一步步,变成我们家庭矛盾的“放大器”,又是怎么一步步,“死”在我婆婆的固执和他的妥协之下的,复述了一遍。
我说到那通打给宠物医院的电话。
“医生说,很容易治好的。”
李航的头,埋得更深了。
我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继续说:“李航,你知道吗?那只龟死了,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在这个家里,任何不符合我婆婆‘规矩’的东西,都没有活路。包括我。”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小蔚,你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我冷笑,“那只龟,必须是别人送的,必须头朝外,必须喝晾过的水,生病了不能看医生,得喝艾草汤。那我呢?我这个儿媳妇,是不是也必须放弃我的工作习惯,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独立思想,变成一个完全符合她要求的人,你才满意,这个家才能‘安宁’?”
“我没有……”
“你有!”我打断他,“你每一次都在说‘妈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她也是为我们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第一次当人家的儿媳妇,我也需要被尊重,被理解!她的‘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和压抑之上的,你看不见吗?”
他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又会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来逃避时,他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颤抖。
“小蔚,其实……那只龟,不是我同事送的。”
我愣住了。
“是我买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上个月,你为了那个项目,天天熬夜,人都瘦了一圈。我听公司的老张说,他去年家里养了只龟,结果年底就升职加薪了。他说养龟能转运,尤其是对事业。”
李航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羞愧。
“我就……我就动了心思。那天路过花鸟市场,看到这只龟挺精神的,就买回来了。我怕你骂我迷信,就骗你说是同事送的。后来妈来了,问起这事,我怕她知道是买的,会说不吉利,就……就只能继续撒谎。”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老婆,我就是想让你工作顺一点,别那么辛苦。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他脸上那种孩子做错事一般的悔恨和无助。
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委屈,好像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但喷涌而出的,不是怨恨,而是巨大的悲凉。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是一个如此笨拙,又如此卑微的谎言。
他希望我好,却用了最愚蠢的方式。
他想保护这个谎言,却不惜牺牲我的感受,牺牲我们之间的信任。
而我婆婆,她那些所谓的“讲究”,那些“祥瑞”和“祸事”的理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地基上。
第一条,“龟不能是买来的”。
错了。
从根上,就错了。
这是何等的讽刺。
“所以,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我轻声说,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航痛苦地点点头。
我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满了脸。
那只可怜的乌龟。
它承载了一个男人笨拙的爱意,一个婆婆虔诚的期盼,和一个女人无处发泄的怨气。
它被赋予了太多它承担不起的意义。
它努力地活着,却因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和固执,最终惨死。
它的死,戳破了这个家里,最后一个虚伪的泡沫。
“李航,”我擦干眼泪,看着他,“我们都病了,比那只乌"龟病得更重。”
婆婆在医院住了一周。
出院那天,是李航和我一起去接的。
她瘦了,也沉默了很多。
回到家,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玄关柜,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她收拾了行李。
“航啊,我还是回老家住吧。这里……我住不惯。”她对李航说。
李航想挽留,她摆了摆手。
“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也看不懂。我回去了,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吧。”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不甘,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但没有了往日的尖锐和敌意。
“小蔚,”她叫了我的名字,“以前……是妈不对。”
我愣住了,鼻子一酸。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服软。
我摇了摇头:“妈,都过去了。”
送走婆婆,家里恢复了久违的二人世界。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李航都刻意回避去谈论那只龟,和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我们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个家的平静。
我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在周末的下午去公园散步。
我们努力地,想回到过去。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裂痕,虽然不再扩大,却真实地存在着。
直到有一天,公司宣布了新一轮的晋升名单。
我成功了。
那个我熬了无数个夜晚,付出了无数心血的项目,最终给我带来了应有的回报。
那天晚上,李航买了很多菜,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
他开了瓶红酒。
“老婆,祝贺你。”他举起杯。
我看着他,笑了笑,和他碰了一下杯。
“谢谢。”
酒过三巡,他看着我,有些犹豫地开口:“老婆,你说……那只龟,是不是真的有点……”
“灵性?”我接过了他的话。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他。
“李航,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草龟。我的晋升,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跟它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我就是……”
“你就是还抱着一丝幻想,对不对?”我打断他,“幻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捷径,有神秘力量,可以不劳而获,可以解决一切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
他沉默了。
“那只龟,它带来的不是祥瑞,也不是祸事。”我说,“它带来的是一个教训。”
“它告诉我们,一个家,真正镇宅的,不是什么神龟,而是住在里面的人,彼此的尊重,信任,和坦诚。”
“它告诉我们,所谓的福气,不是靠‘请’来的,而是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用汗水和努力,去挣来的。”
“它也告诉我们,当问题出现的时候,逃避,妥协,撒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只有勇敢地面对它,解决它,我们才能真正地往前走。”
我看着李-航,一字一句地说:“那只龟,养对了,或许真的是祥瑞。但‘养对’的意思,不是遵守那些可笑的规矩,而是让我们通过它,看清自己,看清我们的关系,然后,学会怎么做一个更好的丈夫,一个更好的妻子,一个更好的,成年人。”
“至于养错……我们已经养错过一次了。代价,我们也都付了。”
李航的眼圈,又红了。
他伸出手,这一次,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很用力。
“老婆,”他哽咽着说,“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的工作,他的压力,我们对未来的规划,还有,该如何面对他远在老家的母亲。
我们不再回避,不再粉饰太平。
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在桌面上,像医生一样,冷静地,一刀一刀地,去解剖它。
很疼。
但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二天,我醒来时,阳光正好。
我走到储物间,打开门,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玻璃缸,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我把它拿了出来,擦洗干净。
然后,我去花卉市场,买了一捧最新鲜的白色百合。
我把花插在缸里,加了清水,然后把它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洁白的花瓣上,也洒在清澈的水面上。
没有所谓的“福寿迎门”,也没有所谓的“挡煞纳财”。
但那一刻,我看着满室的光亮和芬芳,心里无比地安宁。
我想,这大概,才是一个家,真正的“祥瑞”吧。
转载请注明来自德立,本文标题:《乌龟死在家里是什么意思(有经验的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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