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浩宇单膝跪地，打开那个蓝色丝绒戒指盒的时候，我妈王秀娟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下一秒，郑浩宇说出的话，让整个包厢的空气都凝固了，我妈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婉清，婉雅，婉灵，”他举着戒指，目光在我们三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来回扫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迷茫，“我……我不知道我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或者说，你们的每一个闪光点都让我着迷。请你们，答应我，嫁给我吧。”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我，大姐苏婉清，二妹苏婉雅，三妹苏婉灵，我们三个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连衣裙，坐在他对面，谁都没有说话。整个场面荒诞得像一出闹剧。而这一切，都要从一个月前，我妈逼着我去相亲说起。

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是三胞胎，从小到大，长得一模一样，连父母有时候都会叫错名字。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开了家小小的花艺工作室。我们感情好得像一个人分成了三份，但也因此带来了不少烦恼，最大的烦恼就是，所有人都把我们当成一个整体，一个有趣的“三胞胎”符号，而不是三个独立的，有名有姓的个体。

到了二十八岁这年，我妈王秀娟彻底坐不住了，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说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三个一起砸手里可怎么办。于是，她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给我们安排相亲。郑浩宇，就是我妈战友的儿子，三十岁，IT公司的项目经理，有车有房，工作稳定，照片上看起来斯斯文文，一米八的个子，条件确实没得挑。

拗不过我妈，我，苏婉清，作为大姐，硬着头皮去了。见面的地点在一家环境不错的咖啡馆，郑浩宇比照片上更阳光，说话很有分寸，全程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会主动给我拉开椅子，会细心地问我喝什么，还会聊一些有趣的工作见闻，一点都不沉闷。第一印象非常好。

回到家，我妈和两个妹妹立刻围了上来。“怎么样怎么样？那小伙子不错吧？”

我点点头：“人是挺好的，挺会照顾人。”

三妹婉灵眼珠子一转，坏笑着凑过来说：“姐，这么好的男人，光你自己见多没意思，不如……让我们也帮你把把关？”

二妹婉雅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我们帮你试试他，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细心，能不能分清我们。”

这个“测试”的游戏，我们从小玩到大，捉弄过不少老师和同学。但用在相亲对象身上，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可看着两个妹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心里也升起了一丝好奇。我也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完美的男人，能不能看到我这张大众脸孔下，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于是，我们那个荒唐的“测试计划”就开始了。

第二次约会，是我二妹婉雅替我去的。婉雅性格比我活泼外向，话也多。为了不露馅，我们特地穿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衣服。出门前，婉雅还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姐，我保证把他迷得神魂颠倒，顺便帮你套套话。”

那天他们去看了场电影，吃了饭。婉雅回来后，兴奋地跟我汇报战况：“他全程都没发现！还夸我今天比上次更开朗了，说很喜欢我笑的样子。姐，他人真的不错，很绅le man，一直给我递爆米花，散场人多还护着我。”

我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说不出的怪。他喜欢婉雅的开朗，那他知道我其实更喜欢安静地看书吗？

第三次约会，轮到了三妹婉灵。婉灵是我们中最古灵精怪的一个，有点小叛逆。她换上了我的衣服，模仿我的语气，和郑浩宇去逛了一个艺术展。婉灵回来后，撇了撇嘴说：“姐，这男的有点无聊啊。看画的时候，他说的都是些‘这个光影处理得很好’‘这个色彩很大胆’之类的套话，我故意说了几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他居然也点头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他根本就不懂画，就是在附和你。”

听了婉灵的话，我心里那点甜味儿淡了下去。一个男人，为了讨好约会对象，说些外行话附和一下，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我开始感到一丝不安，他到底是情商高，还是根本没走心？

接下来的几次约会，我们轮番上阵。他带“我”去划船，去吃新开的网红餐厅，去听音乐会。每一次，他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给“我”准备好纸巾，会在过马路时下意识地挡在车流的方向。他对“我”的好，是那种标准化的，教科书式的好。

可我们每个人，都感觉不到自己被特殊对待。婉雅喜欢的热闹，婉灵喜欢的刺激，我喜欢的安静，在他那里似乎都被模糊成了一个统一的“苏婉清”的形象。他会夸“我”漂亮，夸“我”温柔，夸“我”有趣，但从来没有一句评价是精准地落在我们某一个人身上的。

比如有一次，我去赴约，跟他聊起我最近在看的一本冷门作家的书，讲了很多我的感悟。他听得很认真，还说回去一定找来看看。可下一次，婉雅替我去的时候，他提起了这本书，却把我说过的话张冠李戴，安在了婉雅的头上，还问她：“你上次说的那个观点，我回去想了想，觉得特别深刻。”

婉雅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们听，我和婉灵却笑不出来了。那一刻，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这个游戏，已经不好玩了。我们感觉自己不被尊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个性，在他眼里，就像我们的脸一样，是可以随意替换的。他喜欢的，或许根本不是苏婉清，也不是婉雅或婉灵，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符合他所有择偶标准，并且长得漂亮的女人的“概念”。

我妈王秀娟可不知道这些，她看郑浩宇天天接送，隔三差五送花送礼物，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认定了这个准女婿。她开始催我们定下来，说郑浩宇都跟她提过好几次，想找个机会见见家长，正式确定关系。

那天晚上，我们三姐妹开了个卧谈会。

“姐，要不算了吧。”婉雅闷闷地说，“这男的根本分不清我们，跟他在一起，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万一哪天他对着你喊我的名字，多膈应人。”

婉灵也气愤地说：“他这就是不尊重人！他根本没想过去了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他只是在完成一个‘谈恋爱’的任务。这种男人不能要！”

我心里也凉了半截。我承认，我对他有过心动，他的优秀和体贴，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完全抗拒。但我更渴望的，是一份能看透皮囊、直达灵魂的感情。我希望我的爱人，能在我、婉雅和婉灵三个人站在一起时，毫不犹豫地走向我，不是因为我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而是因为我的眼神，我的气息，我的一切，在他那里都是独一无二的。

郑浩宇给不了我这个。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深吸一口气，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型，“他不是想见家长确定关系吗？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惊喜’，让他自己把真相说出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场荒唐的“求婚”晚宴。

我们告诉郑浩宇，家里人想一起吃个饭，正式认识一下。他显得特别高兴，特地穿了西装，打了领带，还给我们父母都带了贵重的礼物。饭桌上，我妈对他赞不绝口，我爸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气氛一度好到让郑浩宇觉得，求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当他拿出戒指，说出那番让我们所有人震惊的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是真诚的。他可能真的觉得，我们三姐妹都很好，好到他无法选择，所以他干脆想把我们这个“优秀的整体”全部娶回家。他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谬和伤人。

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我，苏婉清，第一个站了起来。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郑浩宇，在你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穿的什么颜色的裙子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迟疑地答道：“白……白色的？”

我摇摇头：“是浅蓝色。”

我又指了指二妹婉雅：“那你记得，你和‘我’去看电影那天，‘我’因为哪个情节笑得最大声吗？”

郑浩宇的脸色开始变了，额头渗出了细汗。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那天去的人是婉雅，而他根本不知道。

我指着三妹婉灵：“你和‘我’去逛艺术展，‘我’最喜欢的是哪一幅画，你还记得吗？”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

整个包厢里，掉根针都能听见。我妈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

“郑浩宇，”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过去这一个月，和你约会的，从来不只是我一个人。是我们三个。”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把郑浩宇和我的父母都炸蒙了。

婉雅站起来，接上我的话：“我们只是想开个玩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细心。可结果让我们很失望。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和你吃饭、看电影、逛画展的，是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婉灵也站了起来，她的语气最冲：“你送的花，我们三个都喜欢。你说的笑话，我们三个听了都会笑。你对‘我’的好，我们也都感受到了。郑浩宇，你分不清我的活泼，我二姐的直爽，和我大姐的安静。在你眼里，我们三个，是不是就像超市货架上的三瓶可乐，除了包装颜色有点细微差别，味道都一样？”

郑浩宇彻底傻了，他手里的戒指盒“啪”地一声掉在了地毯上。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我们三张一模一样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羞愧和狼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都很好……”

“是啊，我们都很好。”我冷笑一声，“好到可以被当成一个人，好到我们的个性和思想都可以被忽略不计。郑浩宇，你想要的不是一个爱人，你只是想要一个符合你所有条件的‘完美妻子’的模型。我们三个人，恰好从不同方面满足了你的想象，所以你干脆就懒得分辨了，对吗？”

我的话，句句诛心。郑浩宇的脸由红转白，最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妈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指着我们：“你们……你们这三个丫头！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她骂我们，眼神却狠狠地剜着郑浩宇。她再傻也明白了，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对自己的女儿用过真心。

郑浩宇几乎是落荒而逃。那顿饭，自然也是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路都在唉声叹气，骂我们胡闹，也骂郑浩宇不是个东西。但我们三姐妹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那天晚上，我们又挤在一张床上。

婉雅说：“姐，虽然搞砸了，但我一点都不后悔。这种男人，幸亏没嫁。”

婉灵也说：“就是！咱们仨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懂得欣赏我们的人吗？下一个，必须得能蒙着眼睛都把我们分出来才行！”

我笑了，搂住她们两个。是啊，我们是三胞胎，我们拥有世界上最亲密的联结。但这不代表，我们愿意被模糊成一个面目不清的整体。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苏婉清，苏婉雅，苏婉灵。

那个能真正走进我们生命中的人，他要爱的，一定是我们这张脸庞之下，那个鲜活、独立、闪闪发光的灵魂。我们愿意等，等那个能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将我们辨认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