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传

袁宏道

(注解和译文我设置了小字号，用头条极速版阅读，效果会好些)

余(我)少时过里肆(sì街里店铺)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豪放旷达)，与近时(近年)书生所演传奇绝异(完全不同)，题(署名)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译文：我年轻时经过街里的店铺，看到(演出)的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放旷达，与近年书生所演的传奇完全不同，(剧本)署名为“天池生”，我怀疑是元代人写的。

后适(到)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坚强的意志)铁骨(刚正的骨气)，与夫一种磊块(指郁于胸中)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宛若，仿佛)可见。意(心)甚骇(惊惧)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译文：后来我到浙江，看见人家单幅画作上有署名“田水月”的，那坚强的意志和刚正的骨气，与那一种郁结在胸中的不平之气，字画之中，仿佛清晰可见。我心中很是惊讶，却不知田水月是什么人。

余一夕坐陶太史(陶望龄，字周望)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zhì套)，恶楮(chǔ毂树，皮可造纸，代指纸张)毛(粗糙)书，烟煤败黑，微(稍微)有字形。

译文：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太史周望家的书楼上，随意抽阅书架上的书，拿到一套《阙编》诗集。纸张低劣、装订粗糙，烟煤般破败黝黑，稍微显有字形。

稍(稍微)就(靠近)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惊跳)，急呼周望(陶太史字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

译文：稍微靠近灯前阅读它，没读几首，不由得惊喜雀跃，忙喊周望：“《阙编》是什么人写的？是今人？还是古人？”周望说：“这是我同乡徐文长先生写的。”

徐文长(徐渭)像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才)卒(去世)。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才)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荒芜秽杂)之时，获此奇秘，如魇(恶梦)得醒。

译文：先生名叫徐渭，字文长，是嘉靖、隆庆年间人，前五六年才去世。如今卷轴题额上有(署名)田水月署名的，就是这个人。”我这才明白前后所疑惑的，都是文长这一个人。(现在)又正值诗道荒芜秽杂的时候，获得这样的奇珍秘宝，就如同在恶梦中得到苏醒一样。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不才，自己谦称)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

译文：我们两个人跳了起来，在灯影下读了又叫，叫了又读，僮仆中睡着的都被惊起。我活了三十年，才开始知道天下有文长先生。

余自是(从此)或向人(对人说)，或作书(写信)，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渐渐)知向慕(向往仰慕)云。

译文：我从此不论对人说，还是写信，都首先称赞文长先生。有来看望我的，我就拿出文长的诗给他读。一时间名公巨匠，渐渐地都知道向往仰慕徐文长了。

文长为山阴(今浙江绍兴)秀才，大试(指乡试)辄(总)不利(指未录取)，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胡宗宪，号梅林)公知(了解)之，聘为幕客(幕僚)。

译文：文长是绍兴的秀才，乡试总是不中。豪荡不羁。总督胡宗宪了解他，聘请他做宾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文长自称)，当具(备)宾礼，非时(不定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

译文：文长与胡宗宪约定：“如果要把我当做宾客，就应当准备宾客的礼节，总得让我随时出入。”胡宗宪都答应了他。

文长乃葛衣乌巾(指平民装束)，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

译文：文长于是穿着葛布衣服戴着黑色头巾，拱手就坐，畅谈天下大事，旁若无人。胡宗宪非常高兴。

是时公督(统领)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披甲戴盔)之士，膝语(跪着说话)蛇行，不敢举(抬)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已入学的生员即秀才称为诸生)傲之，信(随便，放任)心而行，恣臆谈谑，了(完全)无忌惮。议者方(比拟，比喻)之刘真长、杜少陵(杜甫)云。

译文：当时胡宗宪统领着几支边军，威镇东南地区，披甲戴盔的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着说话像蛇一样爬行，不敢抬头。可是文长却以胡公部下的一个秀才的身份傲视胡宗宪，随意而行，任意谈笑，完全没有忌惮。评论者把他比作刘真长和杜甫。

会(恰逄)得白鹿，属(嘱托)文长作表。表上，永陵(明世宗嘉靖皇帝的陵墓，此用来代指嘉靖皇帝)喜。公以是(因此)益(更加)奇之(以之为奇)，一切疏记(奏疏表记)，皆出其手。

译文：恰逢胡宗宪猎得一头白鹿，嘱托文长起草贺表，表文呈上后，嘉靖皇帝大喜。胡公因此更把文长当做奇才，所有奏疏表记，都出自文长的手中。

文长自负(自负，以为了不起)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用以，用来)饵(引诱)汪(汪直)、徐(徐海)诸虏(敌寇)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译文：文长自信有文才武略，喜好奇谋妙计，谈论兵法多切中（要领）。凡是胡公用来引诱汪直、徐海等敌寇的计谋，都秘密与文长相议然后行动。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几个字，指短函)驰(急，迅速)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军旗下)，皆斩之，一军股(大腿)栗。

译文：（文长）曾在一座酒楼喝酒，有几个士兵也在楼下喝酒，不肯付酒钱。文长暗中用短信迅速告诉胡宗宪，胡宗宪立即命令将那几个士兵绑到军旗下，把他们都杀了，全军将士吓得大腿发抖。

有沙门（指和尚）负资（依仗钱财）而秽（秽乱），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译文：有个和尚依仗有钱就秽乱，（文长）酒席间偶尔对胡公讲了，胡公后来借别的事用棍棒杀了和尚。胡公(对文长)的信任大多与此类似。

胡公既怜(怜爱)文长之才，哀其数困(屡试遭受困厄)，时方省试，凡入帘(科举考试时阅卷官进入试院履职谓之"入帘")者，公密属(嘱)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希望)勿脱失(遗漏)。”

译文：胡公既怜爱文长的才华，又哀叹他屡次遭受困厄，当时正当乡试，凡是阅卷的考官，胡公都私下嘱咐说：“徐渭，是天下的英才，如果在你们考房，希望不要遗漏。”

皆曰：“如(依照，遵从)命。”一知县以他(他事)羁(羁绊，耽搁)后至(最后到，迟到)，至期方谒(拜见)公，偶(恰巧)忘属，卷适(正好)在其房，遂不偶(即数奇，运数不好，指没考中)。

译文：考官们都说：“遵命”。有一个知县因办其他的事耽搁而迟到，到了考试日期才拜见胡公。胡公恰巧忘记了嘱托，考卷正好发在这个知县的考房，于是（文长）又没有考中。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官吏，这里指官场)，遂乃放浪曲蘖(niè酒母，代指酒)，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尽)览朔(北方)漠。

译文：文长既然已经不能在官场得志，于是就放浪形骸、肆意狂饮，纵情山水，游走于齐鲁燕赵等地，饱览北方大漠风光。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倒下)，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表达)之于诗。

译文：他所见到的山峦奔腾、海浪耸立，黄沙飞起、云雾恣行，风声呼啸、树木倒伏，峡谷幽深、都市繁华，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的情状，都一一表达在诗中。

其胸中又有勃然(奋发，强烈的样子)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怒)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寄居在外之人)之寒起；

译文：他胸中又有强烈不可磨灭的气慨，有英雄无路可走、投身无门的悲愤，所以他写的诗，像发怒似嬉笑，像流水在峡中鸣响，像种子破土而出，像寡妇在黑夜啼哭，像游子在寒夜惊起。

虽其体格(体裁格律)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指女人)而事人者所敢望(期望)也。

译文：虽然他的诗歌体裁格律有时不太高明，然而匠心独运，有王者的气概，不是那种像女人一样献媚他人的人所敢期望的。

文有卓识(卓越的见识)，气沉而法严(法度深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格调)，韩(韩愈)、曾(曾巩)之流亚(同一类人物)也。

译文：(他的)文章有卓越的见识，气势沉郁而法度深严，不因模仿减损才情，不因议论损伤格调，是和韩愈、曾巩同一类的人。

文长既雅(既，本来。雅，素来。既雅就是向来，素来的意思)不与时(时俗)调合，当时所谓骚坛(文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以之为奴)，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译文：文长素来不与时俗苟合，当世所谓的文坛领袖，文长都呵斥并把他们视为奴仆，所以他的名声没有超出江浙一带，可悲啊！

喜作书(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指欧阳修)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间或，偶尔)以其余，旁溢(往旁边流洒，这里指转移到、倾注到)为花鸟，皆超逸(超然飘逸)有致。

译文：(文长)好写书法，笔意奔放就像他的诗，苍劲中透出秀媚，正如欧阳修所说“美人迟暮，自有韵味”。(他)偶尔也把他剩余的精力，倾注到花鸟画上，都超然飘逸有情致。

卒(最后)以(因为)疑杀其继室，下狱论(定)死。张太史元汴力解(极力解救)，乃(才)得出。

译文：最后因为猜疑杀了他的续弦妻子，入狱被定为死罪。太史张元汴极力解救，才得以出狱。

晚年愤益深，佯狂(装疯)益甚，显(显贵)者至门，或(有时)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店铺)，呼下隶与饮。

译文：晚年(他)愤世之情更加深重，故作疯癫更为厉害。显赫的人物来到他门前，有时(也)拒不接纳；他时常带着钱去酒馆，招呼下人仆役与与他饮酒。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覆盖)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译文：有时自己手拿斧头击破自己的脑袋，血流满面，头骨都断裂了，揉摩头部碎骨有响声。有时用尖锐的锥子狠扎自己的双耳，扎进一寸多深，竟然没能死。

周望言(说，称道)其晚岁诗文益奇(奇崛)，无刻本，集(指诗集文稿)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在越地为官)者，托以钞录，今未至。

译文：周望称道文长晚年的诗文更加奇崛，但没有刻印本，诗集文稿都藏在家中。我同年科考的有个在浙江做官的人，我托他来抄录，现在也没有送到。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怀恨)而卒(死)。

译文：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和《阙编》二种而已。然而文长竟因为在当时不得志，怀恨而死。

石公(作者袁宏道自号)曰：先生数奇(厄运)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牢狱)。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译文：我说：先生厄运不止，于是有了疯病；疯病不止，于是身陷牢狱。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没有像先生这样的了。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不寻常，特殊)，是胡公知有(知道有，即了解)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这)人主知有先生矣，独(只是)身未贵耳。

译文：尽管如此，胡公(仍是)隔世的豪杰，世宗(仍是)英明的君主。幕府之中的特殊礼遇，这（表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文表呈上，君主高兴。这（表明）君主是了解先生的，只是身份未显赫而已。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杂乱污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不得志，不被赏识)哉？

译文：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杂乱污浊的习气，百世以后，自有定论。为什么(说他)不被赏识呢！

梅客生(袁宏道的朋友)尝(曾)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认为)文长无之(代指各个方面)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这)无之而不奇(jī指厄运)也，悲夫！

译文：梅客生曾经寄给我一封书信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本人怪，他本人比他的诗怪。”我认为文长是个无处不怪的人。无处而不怪，这就是无处而不厄运啊，可悲啊！”

(完)

(笔者整理不易，此文只供学习探讨，剽窃必究！)